人寿年丰
人寿年丰
□贾玉琴
早已过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季节,村子里只有少数几家稻子还没进仓,碰巧我家周围水稻都还站在地里。秋风送爽的日子里,新稻的清香,阵阵传来,淡淡的,在那隐隐约约的香里,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稻浪声,给我带来无尽乐趣。
那日久居城里的云裳和墨涵来村里看我们,邂逅这一片稻田,开心得不得了。在稻田里各种拍照,惹得邻居家的孩子一个个呼朋引伴,前来参观。邻家稻田成了他俩的风景,他俩却又成了邻家孩子的风景。自那日起,他们开了先例,在稻田里拍完照后,大围哥家的这片水稻田,就成了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们“美图秀秀”的地方。
大围哥家的水稻田,一大片金灿灿的。大围哥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种地高手,你看,他的水稻,每一株几乎都一样高,平平整整,稻穗儿粒粒饱满。今年天公也作美,最近好长时间没下雨,快到冬季了,大大的艳阳每日还高照着,又是个丰收年啊!大围哥走在稻田埂上,吹着悠扬的口哨,得意地笑。听!那些沉甸甸的稻穗,也跟着吹起了口哨,但由于身子重,似乎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围大妈有两儿两女。大儿叫大围,小儿叫小围;大女叫大裙,小女叫小裙。围大爷是个拎着剃头箱子前后村跑的剃头匠,他每天靠一把剃刀,一副剪子和一个白围裙(罩衫)闯江湖,所以他就突发奇想,给孩子们取名“围”“裙”。村子里大爷大妈太多了,而且他们又经常没事就在一起唠嗑,大家为了区别,就用每家最大的孩子的名字,来喊长辈,所以就有了“围大妈”“围大爷”的称呼。
围大妈心情温和,与人为善,宽容厚道。妈妈说,相处50年,围大妈从不曾跟哪个邻居发生口角。围大爷85岁离开了人世,他俩做了65年的夫妻,一辈子大吵没有,小吵不断。每次吵架,应该都是围大爷的错。他火爆脾气,点火就着,而且嗓门特大,人送外号“大叫驴子”。围大妈说,他俩一辈子没说过悄悄话;或者说,他们说悄悄话,大路上人都听见。
有一年暑假,热播电视剧《霍元甲》,我们村没有电视机。每天晚上我们都跟着围大爷去前庄人家看电视,他掌管着我们村当年唯一的电器——手电筒。有几岁的,十几岁的,几十岁的,男男女女,队伍浩浩荡荡的,天一黑就出发。一路上大家欢声笑语,推推搡搡。一天晚上,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但我们仍然像往常一样去追剧,突然听到前面“啊”的一声惨叫声。
原来,一户人家建房,在路边挖了好大的一个石灰窖。不知道谁不小心掉下去了。后来才知道,是我小叔!围大爷用手电筒一照,小叔的腿上被石灰水烧的,皮都没了,红肉显现,吓坏了我们。那以后,再没有人去前庄看电视了。
小叔当时就被送进医院。第二天,围大爷骑自行车带着我去医院看望小叔,我们不知道他住在哪个病房。围大爷就挨个病房大声叫唤,“掉进石灰窖的钦工的小洋住哪块啊?”我拉了拉围大爷的衣角,让他别这样大叫,他说,这法子最管用。他每天一个村接一个村,“剃头啊,哪个剃头啊?”的叫唤,要剃头的,循着他的声音,就找来了。当我们找到小叔时,小叔的脸通红通红的,他弱弱地批评围大爷,“老大,你这一来,整个医院都认识我啦!”
后庄一户人家开了个按摩椅店,号召前后村没事的老人,每天免费去坐,赚人气,围大妈每天下午经过我家门口,去坐免费的按摩椅。她每次一看到我,便停下脚步,喜笑颜开。她总想夸夸我。每次都找不到别的词,然后就重复千年不变的一句话:这个闺娘长的笨实,一看见就欢喜!不像你妈妈,瘦的前墙贴后墙。
后来,这话被老公当成了法宝,我一不开心,他就拿这话逗我,然后我就乐了;每次有人夸我身材好,他就引用围大妈这句话,搞得现在,我圈子里人,几乎都知道,“笨实”这个词除了形容床、桌子、板凳、椅子和橱柜外,还可以用来形容我!
围大妈还会批评我妈妈:四妹妹,你就是想不开,一从城里回来就不得消停,你种这些菜干嘛,儿女都有工作,能饿死你啊?!看你每天忙的。你要跟我玩玩多好。老姊妹俩,唠唠嗑,也比你挖地强啊。
快九十的围大妈,精神矍铄,耳不聋,眼不花,头上看不到几根白发,走路雄赳赳气昂昂,看上去跟我七十岁的妈妈,差不多年纪。她一年四季,头上都会放一块毛巾,一来,她注意形象,再大的风,头发也不显得乱;二来,她爱干净,农村灰尘多,她到哪儿都要洗把脸或擦个手。
围大妈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一个字不识的她,会背好多诗篇。农闲时,每天傍晚,村里的女人们都会聚在小叔家后面的小桥上,张家长,李家短的,叽叽喳喳,说些闲话。谁家的事,只要有一个人知道,消息就像长了腿,全村就都知道了。
围大妈却从不参与。她说,她不喜欢这样,宁愿一个人在家,唱会儿赞美诗。我要给她拍张照片,她嘴上说,我这个老鬼,丑样,拍不好,但还是让我拍了。除了身份证照片,这是她的第二张照片。我给她看了她的照片,她很开心呢,她又夸我了:这个闺娘长的笨实,一看见就欢喜!
站在这丰收在望的稻田中,看着九十岁的围大妈渐渐远去的身影,我在想,老人家说的“笨实”,到底几个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