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林清规的创立者百丈怀海
文:李满
百丈怀海(720年—814年)是中国禅宗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俗姓王,名木尊,福建长乐人。怀海早年在广东潮安依慧照和尚出家,后至南岳衡山依法朝律师受具足戒,再后来至安徽庐江浮槎寺研读经藏十余载;终于“三学该练”,积累了深厚的经、律、论佛学知识。
唐代宗大历初年(766年),怀海闻马祖道一在南康(今江西赣县)龚公山开坛讲法,便前去归依,成为马祖的侍者,后一直追随马祖,终得祖师真传。怀海与西堂智藏、南泉普愿三人深得马祖道一器重,世称马祖门下三大士。
唐代宗大历年间(766年—779年),乡绅甘贞在洪州新吴(今江西奉新)大雄山(又名百丈山)建庵,闻听小雄山普化院的怀海学养深厚,禅法精湛,于是将怀海迎入所建庵中,并将庵改名为百丈寺。自此,怀海便在此自立禅院,率众修持,影响渐长,终成气候,并终老于此,世称百丈怀海禅师。
怀海于唐宪宗元和九年(814年)离世。唐穆宗敕谥其“大智禅师”,北宋徽宗追谥其“觉照禅师”,元顺宗加谥其“弘宗妙行禅师”。
怀海门下最著名的两位弟子是沩山灵祐和黄檗希运。沩山灵祐与其弟子仰山慧寂开创了禅宗五宗之一的沩仰宗,黄檗希运的入门弟子临济义玄开创了禅宗五宗之一的临济宗,临济宗后来又衍生出黄龙派和杨岐派两个支系。正是由于怀海大师的传播,洪州禅系才枝繁叶茂,信徒广布天下,影响遍及古今,成为禅宗第一大宗派的。
史称“马祖建丛林,百丈立清规。”在马祖道一之前,禅宗没有自己独立的修持场所,禅僧常常是四海云游或寄住于律宗寺院。马祖道一首创专供禅僧集中修行的禅院(也称丛林),使禅宗作为一个宗派有了自己独立的据点。怀海承继马祖的衣钵,亦自建禅院广聚僧众,并首创禅林清规,使禅宗作为一个宗派有了自己独立的修行规范和行为准则。他们师徒二人为禅宗最终成为独立的佛教宗派居功至伟。
《百丈清规》中,普请制是其重要内容。所谓普请制,即住寺僧众全体参加劳作的制度。禅宗不同于中国佛教其他宗派最重要的特色之一,就是自耕自种,自给自足。这对于禅宗的生存与发展都至关重要。
其他佛教宗派大多依靠信众出资供养。而禅僧原属游僧,游方时凭借化缘乞食维生。这种生存方式有极大的依赖性,给僧人的人格独立和精神自主蒙上了深重的阴影。
禅僧集中在禅院修行之后,生存成了极大的问题。自耕自种,自给自足因此成为不二之选。然而,这种选择也隐含着巨大的矛盾冲突。农事耕种必然占用许多读经参禅修行的时间,甚至有可能使禅僧沦为普通的农民,从而丧失纯正的信仰和信念。而放弃农事耕种,生存又难以为继。智慧的百丈怀海大师于是创造了农禅一体的修行方式,真正达到了农事参禅两不误的境界。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怀海大师流传于世的名言。它既是怀海率先垂范,严于律己的品格体现,其中也蕴含深刻的禅学真理。与一般佛教宗派远离人间烟火而脱离生活实际不同,禅学主张:禅理不离人间生活,生活蕴含禅学真理;遂使禅宗哲学终于发展成为独树一帜的生活禅学。
“参禅不异于农事,农事不异于参禅”是农禅思想的核心理论。这种理论是有深厚禅学根据的。禅学认为,佛性遍在于大千世界自然万物,世界万象人间万事都是佛性的显现。因此,真正有禅宗法眼的人,“触目是道,立处皆真”,无论在何处,无论做什么,他都可以从中发现禅机,领悟禅意。正所谓“担水打柴,无非妙道”“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因此,耕田种地也罢,割稻采茶也罢,都是发现禅机的事宜,都是悟得禅道的契机。
这种农禅一体的修行方式不仅解决了生存需要,而且完全摆脱了乞食维生的依赖性;既为禅僧的人格独立和精神自主确立了现实基础,又为禅宗深入人间生活而最终成为“诗意的栖居”之生活禅注入了决定性的因素。
禅僧的劳作本质上不同于俗人的劳作,俗人的劳作只是谋生的手段,收获果实是其唯一的目的;因此劳作过程本身便沦为苦役,俗人避之而唯恐不及;而禅僧的劳作是物我一体而“能所俱泯”的生命活动,即对象与自我打成一片,过程与结果一体不二,手段与目的圆融统一的生命活动。因此,劳作成为妙悟道谛的形式,成为信仰修行的过程,成为提升和实现自我的过程,实质上成为了展示生命和享受生活的过程。
据《仰山慧寂禅师语录》载,沩山灵祐问仰山慧寂道:“马祖门下出八十四善知识,几人得大机,几人得大用?”仰山答曰:“百丈得大机,黄檗得大用,余者尽是唱导之师。” 沩山云:“如是,如是!”
沩山灵祐是怀海门下高足,是马祖道一的再传弟子,自然深知马祖道一禅法。马祖道一独创的禅法被誉为“大机大用”。这里所谓“机”,指机遇。这里所谓“用”,指应用。所谓“机用”,用俗话说就是相机行事,随机应变,应机而动,达成目标的意思。马祖道一独创的禅悟教学法就有这样的特征。
上述灵祐和慧寂的对话渊源于马祖道一与百丈怀海的之间的禅法的传授活动。据《五灯会元》记载:师再参,侍立次。祖目视绳床角拂子。师曰:“即此用,离此用。”祖曰:“汝向后开两片皮,将何为人师?”师取拂子竖起。祖曰:“即此用,离此用。”师挂拂子于旧处。祖振威一喝,师直得三日耳聋。
百丈侍立于马祖身边参学时,马祖恰好看着禅床角上挂着的拂尘。怀海便道:“即此而用,离此而用。”意思是:禅既体现在用此拂尘的行为上,又不局限在用此拂尘的行为上。照理,这样的回答是合乎佛学禅理的。禅学认为佛性“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无所不在”指一切事物都是佛之化身,都是佛性所现之相;当然,佛性也体现在此拂尘的作用上;因此,通过拂尘的作用,是可以让学僧感悟佛性,领悟禅理的。“所在皆无”指佛性是绝对实体,而非相对有限的现实存在物,因此,扫除将佛性等同于实事实物的观念,超越执著于现实利害的俗人作为,才能感悟佛性,领悟禅理。马祖接着问:“你将来何以教导学僧?”怀海应之以竖起拂尘的动作,意思是我就这样子启悟学僧。马道回应道:“即此而用,离此而用。”怀海以为马祖认可了自己的见解,便将佛尘挂回原处,却猝不及防遭到马祖疾声怒喝,其声音之大、来势之猛,导致怀海耳聋三日。
马祖因何怒喝,怀海有何过错?怀海错就错在执著于他人固定的教学模式(别人竖拂尘,他也竖拂尘),且沉溺于禅法的逻辑程式(不即又不离),而自心并无切实的禅悟体验。真参实修到家的禅者,忘情忘我又唯我独尊,纵横无羁而左右逢源,既不拘泥于禅法学理,也不固执于逻辑程式。得道禅僧,“我心即佛,佛即我心”,纵横捭阖,无不自由,随缘自在,到处理成。马祖震威怒喝,其实是以直截峻烈的方式,截断怀海固定的逻辑思路,扫除其内心对既成道理的痴迷执著,打破其鹦鹉学舌式的说法程式,使其迷途知返,返璞归真,返空归无,真正复归于涅槃妙心而达到“我心即佛,佛即我心”的境界。
马祖传道的整个过程可以说是随缘说法,应机自动,了无刻意造作,臻于禅学化境。怀海遭此一喝,终于大彻大悟。怀海所谓“耳聋三日”其实是自己由此而彻悟禅道的意思表示。自此,怀海传承了马祖道一随缘说法,应机启悟,当头棒喝的禅法。
怀海启悟学僧的方式方法在禅宗典籍中多有记载:
僧问:“如何是奇特事?”师曰:“独坐大雄峰。”僧礼拜,师便打。学僧自以为懂了怀海话中道理,怀海劈头便打。
僧问:“如何是佛?”师曰:“汝是阿谁?”曰:“某甲。”师曰:“汝识某甲否?”曰:“分明个。”师乃举起拂子曰:“汝还见么?”曰:“见。”师扬拂子便打。学僧对答如流,似乎头头是道,怀海又是劈头便打。
这两次手法皆与马祖道一如出一辙:当头棒喝,截断其习惯性逻辑思路,扫除其对固定套路程式的痴迷执著,使其迷途知返,返璞归真,返空归无。
《五灯会元》还记载:“普请钁地次,忽有一僧闻鼓鸣,举起钁头,大笑便归。师曰:‘俊哉!此是观音入理之门。’师归院,乃唤其僧问:‘适来见甚么道理,便恁么?’曰:‘适来肚饥,闻鼓声,归吃饭。’师大笑。”众僧正锄地时,寺中鼓声传来,一僧大笑而归。众僧纳闷不解,怀海却当下认可,认为此僧是入了观音悟道的法门。禅僧有见色而悟道者,所谓目击道存;亦有闻声而悟道者,所谓观音入理。怀海借此随缘说法,应机传道,亦与马祖道一的禅法一脉相承。所以说,怀海禅法是真正得了马祖道一的真传,恰如灵祐慧寂师徒所言,他得了大机大用。
《五灯会元》
大机大用之“大”,意为无所不在,无所不包,无所不能。所谓“大机”,意为佛性遍在,无处不现禅机。得大机者,触目是道,处处皆识禅机。所谓“大用”,意为应用万方,妙用无穷。得大用者,左右逢源,纵横捭阖,无所不能,妙用无穷。百丈怀海正是这种得了大机大用的伟大禅师。
随缘说法加当头棒喝的禅法是怀海从马祖那里继承的家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农禅思想和修行实践则是怀海的首创。后者影响尤其深远,最终成为洪州禅延续千年传承不绝的家风。如今江西云山真如禅寺、江西靖安宝峰禅寺的僧众仍在奉行农禅实践。
(作者系南昌师范学院教授、江西美学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