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日报多媒体数字报刊人间走遍却归耕
□ 王春鸣
傍晚,坐在鱼塘的台阶上,身边是深红浅紫的凤仙花丛,我捧着半个西瓜,噗噗地吐出黑籽,吃完,发现已经撑得站不起来了。隔着围墙,看见那个不讨喜的邻居,正在他的瓜田里除草,他那条毛发蓬乱的长毛黄狗,静静地趴在阡陌上,像一团枯草。邻居总是在每天的同一时间来伺候他的瓜地,每一个西瓜,大概从核桃大的时候就编了号码,干活前先数一数,收工回去时再数一遍。
我很是不悦,他的这块地旁边,就住着我们一户人家,难道他是在防着我吗?难道现在,西瓜还是好东西吗?难道我想偷他一个瓜吃,还会没有办法吗?
从前,我奶奶还在的时候,也很小气,每天都要数一数她的瓜,总是说没熟,也不许我和弟弟吃。我就在大人们都午歇的时候,带挖勺、大碗,冒着暑热来到地里,瞅准掩在瓜叶里的最大的西瓜,给它翻个个儿,蹭掉瓜底的泥,然后摸出削笔刀,划出一个勺子那么大的等腰三角形,小心翼翼取下来。西瓜确实还没有熟透,从三角形破洞里露出来的瓜瓤粉红粉红的,我趴在地里,一勺一勺掏了大半碗,再把瓜皮嵌进去,西瓜照原样翻过来,往泥地里摁一摁,瓜藤瓜叶子捋一捋,然后捧着瓜碗施施然钻进旁边的竹林,独自偷吃。没有熟透的瓜,甜里面有一丝丝的生腥气,但是味道鲜美。傍晚时奶奶去数瓜,依然是昨天的数,第二天去数瓜,依然还是前一天的数,而我,已经美美地吃了两碗瓜瓤了。
受伤的瓜当然不会再继续生长、成熟,它慢慢地、极其奇怪而又自然地腐烂了。没有人发现我干的坏事,除了伸着舌头的小黄狗。奶奶一辈子都在疑惑,为什么有好些年,她长得最好的西瓜,总有几个在最后的成熟期,眼睁睁地烂了。
我回忆着这件事情,台阶上花影在日光中西移,仿佛时光倒退了十年,再十年,又十年。有点想去邻居家的瓜地里再干一票,又觉得没意思,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每到儿童节的时候,我都会厌恶地打量着自己身体和灵魂深处比十二岁时多出的那些地方。但是没有办法,要上天怎样的厚待,才能停留在童年,才能一直保有完整的童年。
还好还好,奶奶当年种瓜的地,现在属于我。一有空我就回家,种地、栽秧、捉虫、吃自己种的蔬菜瓜果。辛弃疾早为我写过一阕词:“不向长安路上行,却教山寺厌逢迎。味无味处求吾乐,材不材间过此生。宁作我,岂其卿,人间走遍却归耕……”又想起《世说新语》晋人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
人间七月,我的归耕之地、濠濮之间除了儿时心心念念要自己种、随意吃的西瓜,还有番茄与黄瓜。五月里一共种了十五株番茄苗,也没有怎么呵护,靠的是天降甘霖,雷霆雨露,如今已经是硕果累累,被妈妈用渔网罩了起来。并不是不想跟鸟雀分享,而是因为它们太没有口德,总是东一口西一口,把所有的果子都啄得破破烂烂。晚上想吃番茄炒蛋,我掀起渔网一角才采了一株,大大小小的红番茄堆在篮子里,就有了二十七个。有的时候,丰收也让人万般无奈。
旁边的黄瓜已经到了爬藤收工的末季,它迅速地成长,二十天之前,为了吃到大一点的黄瓜,我还在等着其中三条再长两个小时,在回城的汽车发动之后才采下来。两个小时后黄瓜确实又大了一点。童年在偷西瓜的同时,我还曾经用玻璃啤酒瓶套住两条手指粗的嫩黄瓜,没两天,黄瓜就在瓶子里长到手腕粗,并且蜷曲起来。我采下来给弟弟,告诉他是我塞进去的,他又佩服又惊讶,嘴巴张得能塞进两条黄瓜。
现在,活泼泼的叶子都半卷蔫搭了,就像我在城里半夜失眠的感觉,木香和萝藦占据了黄瓜的竹棚架,当然,我们乡下萝藦不叫萝藦,而是叫婆婆针落线包,在《诗经》里,它则被称为芄兰。不管叫什么,于我,它就是一颗随风飞来的种子,自己生了根。
这一切生长,都是因为有泥土。
鱼塘里的睡莲收起花苞,晚饭花则热闹起来,我看着家门口的土路,路边芦苇和芦稷混生着,十岁的我和四十岁的我,都曾经在上面走过,那出走的是我,回来的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