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仕佳 | 琉球王府的时间想象:以祭祀仪式择日为例
史学研究
24分钟前
基本信息
摘要:琉球王府在琉球群岛时间文化形成的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而中国的时空观念则为琉球王府认识和想象世界提供了依据。琉球的太阳信仰与源自中国的时空观念共同影响了王府祭祀仪式“君手摩百果报事”的择日。琉球王府吸收了来自中国的时间文化,并结合海岛生态对其进行了调整,使之更符合本地人的精神世界。
作者简介:徐仕佳,清华大学历史系。文章原刊:《民俗研究》2020年第6期。
琉球群岛是东亚重要的海上枢纽,大规模的转口贸易和人员往来使得本地区受到了来自东亚大陆、日本列岛以及东南亚诸岛的影响。学者们很早就注意到了琉球民俗文化同周边地区之间的关联,积累了丰富的研究成果。20世纪前期,柳田国男、折口信夫等日本学者对琉球群岛进行田野调查,希望借助琉球群岛的民俗现象描绘出古代日本的风俗习惯。1其成果虽然在论证逻辑和材料运用方面存在值得商榷之处,但关于时间文化特征的论述部分仍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随着比较研究的深入,琉球同其他地区在时间文化方面的联系得到了发掘。2这些研究显示:琉球的时间文化以古代东亚的共同时间框架为根基。这种时间框架源自中国,建立于古代中国人对于宇宙和世界的想象之上,是一种人为建构的文化体系。
那么,源自中国的时间框架传播到琉球群岛后,琉球人又是如何创造出自己的时间文化的呢?在这一过程中,琉球王府起到了重要作用。琉球王府主导本国的海外贸易,容易接触到外来文化,源自中国的时间文化自然也在其中。这些外来的时间文化随着王府所制定的祭祀日程逐渐渗透到群岛内部,规定了民众的生活节奏。因此,琉球王府对时间的认识是理解琉球群岛时间文化的媒介之一。本文以琉球王府的早期祭祀仪式“君手摩百果报事”为例,讨论琉球王府的时间想象。
一、“君手摩”与王府祭祀
琉球人认为,名为“君手摩(きみてずり)”的神会于本国发生大事时出现,佑护国王和国家。“君(きみ)”在琉球有“神女”即女祭司之意,“手摩(てずり)”则是表现双手对合上下搓动祈祷的场景,因此“君手摩”原本应当是描述神女合掌进行祈祷的词语,后来出现了神格化。3
成化六年(1470),琉球王尚德去世,重臣金丸即位并改名尚圆。琉球的历史叙述中第一次出现“君手摩”是在尚圆即位三年后,“成化九年癸巳三月九日,天神君手摩出现,庆贺尚圆公”4。尚圆于成化十二年(1476)去世,其子尚真年幼,王弟尚宣威即位。成化十三年(1477)二月,“阳神君手摩”出现,托神女之口宣称世子尚真当为新王,于是尚宣威让位于尚真。5前述成化年间的记载是琉球人对“君手摩”神格的代表性描述,从中可知琉球人认为其神格是“天神”和“阳神”。琉球史书中关于本国的早期历史叙述带有浓厚的传说色彩,不过仍旧可以从这些文本中看出琉球人极为重视“君手摩”所宣神谕,认为“君手摩”的出现与王权合法性有密切关系。6
“君手摩百果报事(きみてずりのももがほうごと)”是琉球王府的重要祭祀仪式,琉球人认为“君手摩”通过这一仪式降临于世并祝福琉球国王。日本僧人袋中在《琉球神道记》中有如下记录:“又有名为君手摩的新神出现。神出现前,国上深山里出现名为‘アヲリ(凉伞)’之物。此山即名为‘アヲリダケ(凉伞岳)’。五色鲜洁,种种庄严。三座山岭上共有三把,大可覆盖全山。八九月之间,唯一日而终。村人飞报,奏于王殿。其十月必出现。此时神女和王臣装束皆同,击鼓讴歌,皆以为龙宫之神。王宫之庭为其会所,立伞三十余,大者高七八丈、径十寻余,小者一丈计。”7琉球王府的编年史书《球阳》则记载:“君手摩神者,天神也(此神乃国君登位承统,则一代一次出现,祝国君万岁之寿,二七日讬游。至今相传御呗者,乃其时之讬宣也)。”8
通过上述史料,可大致梳理出琉球王府祭祀仪式“君手摩百果报事”的主要过程:
琉球人认为在“君手摩”降临于世的年份,冲绳本岛北部的深山中会出现形如“凉伞”之物。此物多于八月或九月间某日出现,预示神即将降临,当地人需立刻向琉球王府报告。“凉伞”为琉球国王出行时所用仪仗之一,亦被视为神降临的征兆,因此有学者认为《琉球神道记》的记录可能反应了神女在那里举行召唤神降临于世的祭祀仪式。9
在“凉伞”出现于山岭之年的十月,“君手摩百果报事”在琉球王宫的庭中举行,琉球人认为此时“君手摩”降临于世。王庭中立有伞三十余把,琉球神女及王府官员参加祭祀仪式,祭祀仪式上需击鼓讴歌。“君手摩”附于神女身上,借神女之口说出神谕,祝福琉球国王。这类神谕也是以神歌的形式演唱出来,称“御呗(おもろ)”。“君手摩”降临于神女身上的时间为“二七日”即十四日。
嘉靖年间(1522-1566)及万历年间(1573-1620)“君手摩百果报事”仪式的部分神歌存世至今,从这些神歌的年代可推知九次“君手摩百果报事”的举行时间,并可根据举行年月归纳为以下五组:
嘉靖二十四年(1545)八月十九日(己酉日)、二十五日(乙卯日)
嘉靖二十八年(1549)十月十三日(己酉日)、二十一日(丁巳日)
万历六年(1578)十月十五日(癸巳日)、十九日(丁酉日)
万历十五年(1587)十月十八日(癸酉日)
万历三十五年(1607)十月十日(己巳日)、十四日(癸酉日)10
除了嘉靖二十四年(1545)在八月举行“君手摩百果报事”之外,其他四组均在十月举行,基本符合《琉球神道记》所记“君手摩”出现时间。万历十五年(1587)只有一次记录传世,而其余四组均是在同一月份进行两次祭祀仪式,两次仪式的间隔由短到长分别为三日、五日和七日。由此可知,琉球人认为“君手摩”降临后会“讬游”数日,但持续时间未必如《球阳》所言为“二七日”。
由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和嘉靖二十八年(1549)均是尚元王在位期间,万历六年(1578)和万历十五年(1587)均是尚清王在位期间,故《球阳》中“君手摩”在每代琉球国王治世只出现一次的记载并不符合史实。主流观点认为,“君手摩百果报事”是一种周期性举行的王府祭祀仪式,目的在于“祝国君万岁之寿”,实质是通过巫术的形式强化王的权威。11
综合传世神歌、琉球史料以及同时期日本僧人的见闻推知,“君手摩百果报事”仪轨的定型时间当不晚于嘉靖中期,而万历三十五年(1607)是史料记载琉球王府最后一次举行“君手摩百果报事”的时间。因此,“君手摩百果报事”这一祭祀仪式主要体现了16世纪以前琉球王府对世界的认识与想象。
二、太阳信仰与祭祀择日
神女在“君手摩百果报事”仪式上演唱的神歌被认为是“君手摩”所宣神谕。以嘉靖二十八年(1549)十月十三日琉球最高神女“闻得大君”的神歌为例,此歌有七段,可归纳为以下四个部分:第一、二段内容为神附身于闻得大君身上,托闻得大君宣神谕;第三、四段内容为神保佑琉球国王,故降临于世;第五、六段内容为向日神祈祷,神的后裔降临于世;第七段内容则说琉球国王为琉球人之父,居于琉球王都首里,与闻得大君和谐共荣。12另外,各部分的末尾都有神降临于首里、保佑国王和神女共荣的语句。13
这首神歌中出现了“日神(てるかは、てるしの)”即太阳神,万历三十五年(1607)十月十日的神歌中同样提及了日神的神名。14火神(あかぐちや)是另一个出现在“君手摩百果报事”神歌中的神名,嘉靖二十四年(1545)八月十九日、八月二十五日的神歌和万历三十五年(1607)十月十日的神歌说火神附身于神女身上。15琉球人赋予了“君手摩”日神和火神的神格,故其在琉球文献中被表述为“天神”和“阳神”。
日神和火神出现在“君手摩百果报事”仪式的神歌中并非偶然,而是与琉球的太阳信仰有关。在琉球王府的叙事中,王是太阳的化身,是“太阳子(てだこ)”。16琉球史书记载本国英祖王出生时,其母“梦日轮飞来,入于怀中”,“临蓐之日,见祥光异彩,从屋中,直透云端,并异香满屋。早已生,得一男子”。17关于英祖王的记载是以神话代史,从中可看出琉球王自称“太阳子”的王统叙事。
火神在琉球原被视为保佑家族和村落之神,能够带来耕作和渔猎丰收,在琉球王府加强对地方控制的过程中,太阳神的形象逐渐吸纳了部分火神要素。18在传世的神歌中,可以看到琉球国王通过祭祀向太阳神祈愿和太阳神保佑国家繁荣的段落。19
传世神歌中提到了“太阳子”的居所:“在首里的日之子……在城里的日之子。”20这里“日之子”指琉球的王,“首里”和“城”应当指首里的王城。这首神歌显示:琉球王府将太阳信仰投射到了以王所居住的首里城为中心的具体空间中。
琉球王府的仪式中含有丰富的太阳信仰要素,例如国王的遗体要从首里城西北运出,而即将即位的王世子则需由首里城东侧的门进入,这种仪式很有可能是对太阳东升西落现象的模拟。21还有学者注意到了琉球王府常常选择地支为“寅”与“酉”的日期进行祭祀,认为“寅”代表太阳升起的方位,“酉”代表太阳落下的方位,而这种择日方面的偏好正是琉球王府时空观的体现。22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十二支除了纪年、纪日等表示时间的功能外,还有表示方位的功能。以正北方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按照顺时针方向依次排列,卯为正东,午为正南,酉为正西。23嘉靖二十四年(1545)八月的祭祀是正东位的“卯”与正西位的“酉”搭配,这一择日结果与前述琉球王府时空观是符合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年的仪式先在酉日举行,后在卯日举行,很有可能是模拟太阳从西方落下又从东方升起的过程。结合前述国王葬礼和新王即位的仪式可推知,这种对太阳西落东升的模拟代表了王的死而复生。前引《球阳》所言“君手摩百果报事”在“国君登位承统”之时举行的内容并不完全符合史实,但应当折射出当时琉球人的看法,即国王通过这一仪式在观念层面实现新生。由此可知,琉球王府受到了源自中国干支文化的影响,将十二支提供的时空框架和本地人长期观察获得的关于太阳的知识结合起来,在此基础上择定“君手摩百果报事”的举行日期。
通过梳理“君手摩百果报事”仪式的举行时间可知,在酉日举行的有五例,在巳日举行的有三例,还有一例在卯日举行。嘉靖二十四年(1545)“酉”与“卯”的组合虽然符合太阳西落又东升的方位,但除去只留下了酉日记录的万历十五年(1587)外,后来的祭祀仪式均按照“酉”与“巳”的搭配进行。尽管代表正西方位的“酉”一直保留下来,可是代表南偏东的“巳”取代了代表正东的“卯”。由于自嘉靖二十八年(1549)起形成了酉日与巳日的固定搭配,因此琉球王府应当不是简单地将对于太阳方位的认识投射于仪式择日中,而是有意识地调整、选择举行祭祀仪式之日的干支,留酉去卯、以巳代卯,使之更切合自身对于世界的认识和想象。
三、“留酉去卯”与岛屿生态
在目前已知的五组“君手摩百果报事”的仪式中,均有酉日出现。琉球王府所编史书《中山世鉴》中仅收录了嘉靖二十四年(1545)八月十九日和嘉靖二十八年(1549)十月十三日“君手摩百果报事”神歌各一首,而这两日都是己酉日。24由此可知,琉球王府极为重视在酉日举行的“君手摩百果报事”。
从存世琉球史料判断,琉球的干支读法与日本类似。“酉”在神歌中写作“とり”,与日语“酉”的假名相同,故应当接近日语“酉”的发音“to-ri”。册封使陈侃于嘉靖十三年(1534)到达琉球首里,他在《使琉球录》中记录琉球人称“鸡”为“它立”。25明人编写的琉球语辞书《琉球馆译语》同样记录“鸡”的读音为“它立”。26现代田野调查显示,冲绳本岛及附属岛屿称鸡为“トイ(to-i)”或“トゥイ(tu-i)”。27比较“鸡”的读音与“酉”的假名,可推知当地语言中的“酉”与“鸡”的发音是相同的。由于神歌中的“酉”是以标音假名形式“とり”记录下来的,故此处的“酉”应当与“鸡”是相通的。
中国传统文化以“十二禽”即十二种动物配十二支,酉所对应的动物正是鸡。已知最早完整地将十二禽与干支挂钩的传世文献形成于东汉,王充《论衡·物势》言:“寅,木也,其禽虎也。戍,土也,其禽犬也。丑、未,亦土也,丑禽牛,未禽羊也。木胜土,故犬与牛羊为虎所服也。亥,水也,其禽豕也。巳,火也,其禽蛇也。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马也……子,鼠也。酉,鸡也。卯,兔也……巳,蛇也。申,猴也。”28又《论衡·言毒》言:“辰为龙,巳为蛇。”29这种将特定动物与十二支对应的做法定型时间不晚于东汉,后来又传播到了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以及东南亚地区,琉球亦受其影响,当地语言中“酉”与“鸡”同音便是例证。
琉球史料记载本国的鸡是从中国和日本传入的,但也不能排除从东南亚一带沿着海路传入琉球的可能性。3015世纪中后期朝鲜漂流民的见闻显示,鸡已经成为琉球人生活中的重要家禽。1456年,朝鲜船只遇风,漂到琉球。《李朝实录》记载了漂流民梁成等人眼中的琉球:“其畜则有牛、马、猪、鸡、犬。”31朝鲜漂流民肖得诚等人于1462年飘到琉球的宫古岛,同样在当地见到了鸡。321477年,金非衣、姜茂和李正等三人遇风,漂到琉球的与那国岛,在岛民的帮助下途经西表岛、波照间岛、新城岛、黑岛、多良间岛、伊良部岛和宫古岛,最终抵达冲绳本岛。他们发现这些岛上均饲养鸡,但除了冲绳本岛,其他岛屿上的人不食鸡肉,“死则辄埋之”33。金非衣等人的经历说明鸡在琉球可能是一种神圣的象征。34
传世琉球神歌显示:琉球人将鸡与太阳联系起来。例如,一首琉球王府祭祀仪式的歌谣唱道:“东方之大主。日之鸟之佳声传来,明朗、清亮。”35这首歌谣中的“东方之大主”指从东方升起的太阳,“大主”是对太阳的拟人化描述。“日之鸟之佳声”指报晓的鸡啼,“明朗”和“清亮”既是对鸡啼的描述,也是对初生太阳的形容。由此可知,琉球人将鸡看作“日之鸟”36,王府在祭祀中将鸡与太阳信仰挂钩。“鸡”与“酉”相通,故琉球人对于鸡和太阳的认识可能影响了他们对“酉”的理解。
嘉靖二十四年(1545)八月的“君手摩百果报事”选择在酉日与卯日举行。“卯”在神歌中写作“う”,与日语“卯”的假名相同,发音应当接近日语的“u”。传统文化以兔配卯,兔的日语假名为“うさぎ(u-sa-gi)”,而明人则记录琉球人称呼兔为“吾撒急”或“吾撒及”37,两者发音极为类似。
不过,除奄美大岛和德之岛上生存着一种黑兔外,这一时期当地群岛上并无野生兔类。3815世纪中后期的朝鲜漂流民没有在他们的琉球见闻中提及兔,同一时期传世的琉球歌谣和碑文中似乎也找不出兔的身影。虽然琉球群岛各地流传着关于十二生肖由来的口头传说,但是这些传说均聚焦于鼠、牛和猫这三种动物,仅在叙述生肖排序时涉及到“卯”(即兔),但并未对兔的形象进行细致描述。39由此推测,兔不在这一时期琉球人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也未与琉球的太阳信仰关联起来。琉球王府后来在“君手摩百果报事”仪式择日时保留酉日而去掉卯日,可能与这一时期琉球人对鸡和兔的不同认识有关。
四、“以巳代卯”与海洋环境
从嘉靖二十八年(1549)起,琉球王府“君手摩百果报事”仪式均在酉日和巳日举行,巳日代替了卯日。“巳”在神歌中写作“み”,与日语“巳”的假名相同,发音应当接近日语中的“mi”。传统文化以蛇配巳,中国人记录琉球语中蛇的发音为“密密”或“蜜蜜”40,因此当地语言中“蛇”与“巳”也应当是相通的。
蛇在琉球群岛极为常见,15世纪的朝鲜漂流民曾经在他们的见闻中提及西表岛的大蛇:“有巨蛇,长五六尺,其大如椽。有抱儿女,见蟒,以儿足加蟒背而拊之,蟒尾大,不能掉。”41除了西表岛,他们还在与那国岛、宫古岛和冲绳本岛上见到了蛇。与鸡不同,这些蛇均是野生动物。
琉球人接触到的蛇既有陆生蛇类,又有海蛇。42琉球群岛上的陆生蛇类多达二十余种,其中三分之一的种类是毒蛇。它们一般在旧历三月从冬眠中苏醒,持续活动至当年秋末冬初,多以靠近田地的岩穴、古墓、空心树干等处为居,昼伏夜出,活动范围覆盖山地和平原。琉球的海蛇栖息于海滨珊瑚礁中,夏季时会进入海岸边的洞窟或岩穴中产卵。
蛇在琉球王府的历史叙述中占有重要篇幅。《中山世鉴》记载,察度王年老时生出了骄奢之心,建起了数十丈高的楼,戏言若居于此楼则不必畏惧毒蛇。然而天道惩戒其奢,当晚便有毒蛇爬上了高楼,咬伤了王的左手。43日本僧人袋中在《琉球神道记》中记录了类似的故事:“琉球国王畏毒蛇,起高楼,围厚板。王自夸云:‘毒蛇不来此。’未几,毒蛇螫王左手。”44从这些故事可知,琉球人将蛇视为一种可以通灵的动物。
御岳是散布于琉球群岛各地的祭祀场所,琉球人认为这里是神的居所。在王府编撰的说话集《遗老说传》中,宫古岛涨水御岳的由来与蛇有关。45根据传说,当地一户人家的女儿尚未嫁人便怀孕了,父母问其缘由,乃是夜里常有一少年来访所致。父母要女儿用穿了长线的针刺少年之首,待少年离去后循线来到海边,发现少年竟然是涨水海滨石洞中的大蛇。少女后来生下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被大蛇带着飞入御岳中,成为了宫古岛的守护神。在这个故事里,陆生蛇类的特征与海蛇的特征混杂在一起,体现了琉球人对蛇神的丰富想象。
琉球人认为,蛇神是海底宫殿之主,每月降临于各地的御岳,是当地的守护神。46虽然琉球的龙宫信仰与中国的“龙王”有关,但比起“龙王”一词,当地人更习惯于使用“龙宫之主”或“龙宫之神”的说法。47在琉球人的观念里,“龙宫之神”实际上以蛇的形象呈现,并与海洋发生关联。
袋中在《琉球神道记》中记录琉球人的传说:琉球最初没有火,是先祖从龙宫中求得了火,自此以后国家安康、人民长寿,而海底宫殿的神每月都会降临于御岳。48由此可知,“龙宫之神”具有火神的神格。
琉球的龙宫信仰还与当地关于“仪来河内(ニライカナイ)”的想象发生了融合。49组成“仪来(ニライ)”读音的三个假名“ニ”“ラ”和“イ”分别来自“根”“所”和“方”这三个词,代表万物之源,而“河内(カナイ)”当为没有实际意义的后缀词。50琉球人认为“仪来河内”是万物之源,位于海中,不论是幸福还是灾难都来自于此,人们在御岳遥拜“仪来河内”的神,祈求未来风调雨顺。51由此可知,在琉球人的精神世界里,“仪来河内”的神与作为本地守护神的“龙宫之主”是杂糅在一起的,并且都与海洋有关。
琉球辞书《混效验集》中记录了大量王府用语,据此书,“仪来河内大神”是“东方的大主”。52如前所述,“东方的大主”是太阳的拟人化描述,即日神,故“仪来河内”的神同时也具有日神的属性。神女在王府祭祀仪式上所唱的神歌中同样有“仪来河内”的神降临于世并赐予国王灵力的内容。53因此,“龙宫之主”“仪来河内”的神与琉球人的太阳信仰是重叠在一起的,日本僧人袋中在《琉球神道记》中提到“君手摩”是“龙宫之神”54,应该就是这种重叠现象的表现。蛇在琉球语境中与太阳信仰联系密切,可能影响了“君手摩百果报事”仪式的择日,故从嘉靖二十八年(1549)起巳日代替了卯日。
五、结 语
“君手摩百果报事”的祭祀择日是琉球王府的太阳信仰和外部传来的时空框架共同作用的结果。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十二支的内涵十分丰富,可用于表示时间,也可用于表示方位。十二支及相关的时空知识传播到琉球,对琉球王府产生了影响。
琉球人认为“君手摩”是天神、阳神。嘉靖二十四年(1545)的“君手摩百果报事”先在酉日举行,后在卯日举行,很有可能是模拟太阳从西方落下又从东方升起的过程,以此象征王的新生。这种按照太阳升落方位选择祭祀仪式日期的做法说明:中国的时空观念在琉球王府认识和想象世界的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琉球王府将正东方位的“卯”去掉,改为南偏东的“巳”,不过仍旧先在酉日举行仪式。到了万历年间,酉日和巳日出现前后对调,万历六年(1578)和万历三十五年(1607)均是按照先巳后酉的顺序举行仪式。与代表南偏东方位的“巳”相比,被替换掉的“卯”代表正东方位,更符合人们观念中太阳升起的方向。从方位来看,万历六年(1578)和万历三十五年(1607)祭祀仪式表现的是太阳的东升西落,并非原有从西方落下又从东方复生的过程。这些变化说明:琉球王府在择日时改变了简单模拟太阳运行轨迹的作法,干支的方位不再是最受关注的焦点。
十二支在琉球的发音与十二禽的称呼是相同的,琉球人对于十二禽的认识也影响了他们对于十二支的理解,进而在择日中体现出了新的偏好。“酉”与“鸡”相通,鸡在琉球与太阳信仰联系紧密,故酉日一直保留于祭祀中。“卯”与“兔”相通,然而这一时期的琉球人并不熟悉这种动物,因此后来被“巳”替代。“巳”与“蛇”相通,蛇神崇拜盛行于琉球群岛各地,并与“龙宫之神”“仪来河内大神”以及太阳神等信仰融合,这可能是琉球王府选定巳日进行祭祀的原因。由此可知,琉球王府并非简单套用十二支给出的时空框架,而是结合自身所处的环境做出调整,使之更符合本地人的生活世界。
注释
1参见《中山世鑑》巻四,伊波普猷ら編:《琉球史料叢書第五》,井上書店,1962年,第56-57頁。
2参见後田多敦:《琉球の国家祭祀制度-その変容·解体過程-》,出版舎Mugen,2009年,第45頁。
3横山重編著:《琉球神道記:弁蓮社袋中集》,角川書店,1970年,第114-115頁。
4《球陽》巻一,球陽研究会編:《球陽原文編》,角川書店,1974年,第154頁。
5参见末次智:《琉球の王権と神話―『おもろさうし』の研究―》,第一書房,1995年,第87頁;伊從勉:《琉球祭祀空間の研究:カミとヒトの環境学》,中央公論美術出版,2005年,第357-358頁。
6参见外間守善·西郷信綱校注:《日本思想大系18 おもろさうし》,岩波書店,1972年,第84-85頁,第249-250頁,第262-265頁,第269頁。琉球史料记载,万历三十五年(1607)十月的第二次“君手摩百果报事”于“十月十五日癸酉日”举行。然查《二十史闰朔表》,万历三十五年(1607)十月朔干支为“庚申”,推得此月十四日干支为“癸酉”,故琉球史料所言“十五日”有误。参见陈垣:《二十史闰朔表》,国立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1926年,第86页。
7参见池宮正治:《祭儀の時間[巻一一の四一=巻二一の七○]》,おもろ研究会編:《おもろさうし精華抄》,ひるぎ社,1987年,第147頁。
8参见外間守善·西郷信綱校注:《日本思想大系18 おもろさうし》,岩波書店,1972年,第263頁。
9参见清水彰:《標音 おもろさうし注釈(二)》,和泉書店,2004年,第433頁。
10参见外間守善·西郷信綱校注:《日本思想大系18 おもろさうし》,岩波書店,1972年,第86頁,第267頁。
11参见外間守善·西郷信綱校注:《日本思想大系18 おもろさうし》,岩波書店,1972年,第249-250頁,第267頁。
12参见比嘉実:《琉球王国·王権思想の形成過程―若太陽から太陽子思想へ―》,島尻勝太郎·嘉手納宗徳·渡口眞清三先生古稀記念論集刊行委員会編:《球陽論叢》,ひるぎ社,1986年;知名定寛:《沖縄の太陽信仰と王権―「てだこ」思想の形成過程について―》,窪徳忠先生沖縄調査二十年記念論文集刊行委員会編:《沖縄の宗教と民俗―窪徳忠先生沖縄調査二十年記念論文集―》,第一書房,1988年。
13参见《中山世譜》巻三,伊波普猷ら編:《琉球史料叢書第四》,井上書店,1962年,第34頁。
14参见鳥越憲三郎:《琉球宗教史の研究》,角川書店,1965年,第217-222頁。
15参见外間守善·西郷信綱校注:《日本思想大系18 おもろさうし》,岩波書店,1972年,第12頁。
16参见外間守善·西郷信綱校注:《日本思想大系18 おもろさうし》,岩波書店,1972年,第89頁。
17参见真栄平房敬:《首里城内の生活と儀礼》,窪徳忠先生沖縄調査二十年記念論文集刊行委員会編:《沖縄の宗教と民俗―窪徳忠先生沖縄調査二十年記念論文集―》,第一書房,1988年。
18参见中鉢良護:《王府の暦をめぐる諸問題》,《沖縄文化》1993年第28巻第1号,第42-44頁。
19参见郑文光:《中国天文学源流》,科学出版社,1979年,第109页。
20参见《中山世鑑》巻五,伊波普猷ら編:《琉球史料叢書第五》,井上書店,1962年,第72-77頁。
21参见陈侃:《使琉球录》,方宝川、谢必震编:《琉球文献史料汇编(明代卷)》,海洋出版社,2014年,第490页。
22参见《琉球馆译语》“鸟兽门”,火源洁译:《华夷译语》,珪庭出版社,1979年,第73页。
23参见新城明久:《沖縄の在来家畜―その伝来と生活史―》,ボーダーインク,2010年,第26-27頁。
24王充撰,黄晖校释:《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中华书局,1990年,第148-150页。
25王充撰,黄晖校释:《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中华书局,1990年,第957页。
26参见《琉球国由来記》巻四,伊波普猷ら編:《琉球史料叢書第一》,井上書店,1962年,第143頁;新城明久:《沖縄の在来家畜―その伝来と生活史―》,ボーダーインク,2010年,第88-89頁。
27《世祖实录》卷二十七“世祖八年二月辛巳”条,国家图书馆出版社辑:《李朝实录》第九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468页。
28参见《世祖实录》卷二十七“世祖八年二月辛巳”条,国家图书馆出版社辑:《李朝实录》第九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468页。
29《成宗实录》卷一○五“成宗十年六月乙未”条,国家图书馆出版社辑:《李朝实录》第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332-334页。
30参见新城明久:《沖縄の在来家畜―その伝来と生活史―》,ボーダーインク,2010年,第12-14頁。
31外間守善·西郷信綱校注:《日本思想大系18 おもろさうし》,岩波書店,1972年,第290頁。
32当地流传着关于鸡啼起源的民间故事:神将时间授予了鸡,因此鸡才会每日清晨啼鸣报晓。参见稲田浩二ら編:《日本昔話通観第26巻(沖縄)》,同朋舎,1983年,第874-875頁。
33参见陈侃:《使琉球录》,方宝川、谢必震编:《琉球文献史料汇编(明代卷)》,海洋出版社,2014年,第490页;《琉球馆译语》“鸟兽门”,火源洁译:《华夷译语》,珪庭出版社,1979年,第73页。
34参见池原貞雄:《ウサギ(兎)》,《沖縄大百科事典上巻》,沖縄タイムス社,1983年,第284-285頁。
35参见稲田浩二ら編:《日本昔話通観第26巻(沖縄)》,同朋舎,1983年,第810-813頁。
36陈侃:《使琉球录》,方宝川、谢必震编:《琉球文献史料汇编(明代卷)》,海洋出版社,2014年,第491页;《琉球馆译语》“鸟兽门”,火源洁译:《华夷译语》,珪庭出版社,1979年,第74页。
37《成宗实录》卷一○五“成宗十年六月乙未”条,国家图书馆出版社辑:《李朝实录》第十二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333页。
38关于琉球群岛的蛇类,可参见高良铁夫和铃木克美的著作。高良鉄夫:《ハブ=反鼻蛇―恐るべき毒ヘビの全貌―》,沖縄文教図書,1973年;鈴木克美:《黒潮に生きるもの》,東京書籍,1981年。
39参见《中山世鑑》巻二,伊波普猷ら編:《琉球史料叢書第五》,井上書店,1962年,第35-36頁。
40横山重編著:《琉球神道記:弁蓮社袋中集》,角川書店,1970年,第112頁。
41参见《遺老説伝》巻二,《遺老説傳:護得久本》,沖縄県立図書館発行,1973年。
42参见渡辺匡一:《蛇神キンマモン―浄土僧袋中の見た琉球の神々―》,《季刊文学》1998年第9巻第3号,第74-75頁。
43参见下野敏見:《南西諸島の海神信仰》,《国立民族学博物館研究報告別冊》1986年第3巻,第110頁。另据明人记录,琉球人称“龙”为“达都”,然而同一时期的琉球歌谣以及琉球本国人所编辞典《混效验集》中似乎没有关于“龙”的内容。大约在16世纪以前,“龙”的形象可能与琉球人的生活保持了一定距离。传统文化以龙配辰,辰位为东偏南,居于卯、巳之间。已知“君手摩百果报事”择日中并未出现辰日,应是这一时期琉球人对“龙”的理解有限所致。参见陈侃:《使琉球录》,方宝川、谢必震编:《琉球文献史料汇编(明代卷)》,海洋出版社,2014年,第490页;《琉球馆译语》“鸟兽门”,火源洁译:《华夷译语》,珪庭出版社,1979年,第72页;沖縄古語大辞典編集委員会編:《沖縄古語大辞典》,角川書店,1995年,第394頁。
44参见横山重編著:《琉球神道記:弁蓮社袋中集》,角川書店,1970年,第108頁。
45参见柳田國男:《海上の道》,《定本柳田國男集第一巻》,筑摩書房,1963年,第40-41頁。
46参见外間守善:《沖縄の言葉》,中央公論社,1981年,第115-129頁。另有学者认为,“河内”在当地语言中有“海滨”之意。参见折口信夫:《折口信夫全集第二巻(新訂再版)》,中央公論社,1972年,第50頁。
47参见折口信夫:《折口信夫全集第二巻(新訂再版)》,中央公論社,1972年,第49-50頁。
48参见《混効験集》坤巻,識名盛命編、田島利三郎写:《混効験集》,琉球大学图书馆藏,1895年。
49参见外間守善·西郷信綱校注:《日本思想大系18 おもろさうし》,岩波書店,1972年,第27-28頁。
50参见横山重編著:《琉球神道記:弁蓮社袋中集》,角川書店,1970年,第115頁。
51 参见柳田國男:《神道私見》,《定本柳田國男集 第十巻》,筑摩書房,1962年;折口信夫:《続琉球神道記》,島袋源七:《山原の土俗》,郷土研究社,1929年。
52 参见吉野裕子:《日本古代呪術―陰陽五行と日本原始信仰―》,大和書房,1974年;中鉢良護:《王府の暦をめぐる諸問題》,《沖縄文化》1993年第28巻第1号;三浦國雄:《風水·暦·陰陽師―中国文化の辺縁としての沖縄―》,榕樹書林,2005年。
53 参见末次智:《琉球の王権と神話―『おもろさうし』の研究―》,第一書房,1995年,第50-51頁。
54 《中山世鑑》巻四,伊波普猷ら編:《琉球史料叢書 第五》,井上書店,1962年,第5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