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感读书】当洋葱被剥到尽头


当洋葱被剥到尽头

――《恋情的终结》读后随感

他“因为一盘洋葱而爱上一个人”,我因一句话而开始读一本书。“人的心里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会进入这些地方,以使它们能够存在。”莱昂·布洛依的话,被格雷厄姆·格林放在书首页,作为题记。

二战时的伦敦,莫里斯和萨拉这对婚外恋人,在彻夜的欢爱后,被一枚飞弹击断了四年的恋情:他被震昏在门后,当他醒来后,她已不辞而别。他不明就里,在郁闷、孤独、愤怒、悲伤中过了两年。一切似乎都结束了,如他所叹:“让爱情耗尽自己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在一个阴郁的雨夜,他碰到萨拉的丈夫——亨利,那个单纯、善良、深知他们的恋情却没有丝毫妒嫉和愤怒的绅士,满怀忧愁地告诉他:萨拉可能有新的情人。莫里斯怀着被抛弃的悲情、被嫉妒燃烧的欲望,甚至某种可恨、可怜的报复心理,雇用了一个私家侦探,试图找到答案。侦探不负所望,找到了重要证据,萨拉的日记。

这本名叫《恋情的终结》(《The endof the Affair》)的书,从恋情终结开始故事,结构不复杂,文字不艰涩,读来却引人入胜,颇堪回味。随情节展开,穿插着莫里斯对恋情开始及终结过程的回忆。潦倒的私家侦探,萨拉的丈夫亨利,母亲伦伯特太太,讲演人斯迈思和克郎普顿神父,所有的人,所有的情节,都围绕着真相展开,带着些悬念,也带着抽丝剥茧的隐隐透露。

从萨拉的日记中,莫里斯知道了她离开的真相:当飞弹将他压在门下,她以为他死了,便对天主祷告:假如你让他活,我就永远离开他——莫里斯最终活了,所以她就得离开。真相大白,莫里斯追悔不已,要和萨拉私奔,开始新生活。可是,萨拉病了,而且,很快就去世了。

按作者的说法,“这个故事所讲述的与其说是爱,倒远不如说是恨。”或者,是关于爱,和失去的痛。此情此境中莫里斯的阴暗心理,其实也是所有人的共同弱点:因爱而来的猜疑、忧郁,与爱如影相随的嫉妒,痛苦,愤怒。

“爱情的发生有如小小的死亡”。 在人一生里,爱的终结,不会比死更痛,但往往比死更早。爱已不在,需要爱的人,还得孤独地活着,在所有幸福和伤痛记忆的熬煎中,在既往细节与幻影的纠缠和折磨里——曾经的美好、激情,与现在的破碎、冷清,形成巨大的沙漠,或冰川,荒芜而冷硬。

尘世间,难以自拔的,除了牙齿,或许就是爱情。爱与伤,以及由此而来的痛,总像连体婴儿。爱得越真,伤得越深。爱得越重,伤得越痛。或许,这就是爱的魔障,和迷醉——幸福的接近,便是痛苦的开始。尤其是在莫里斯和萨拉这样的情人间,爱,更是与恨、妒忌、自私的猜忌和伤害纠结在一起,既互相背离又唇齿共存。就像书中的感叹:“情人们命中注定要看到不快活像从热模子里倒出来的东西一样,裹在自己恋人的身上冷却变硬。”

他们因爱在一起,又因爱而分离。他们是情人,而情人间那种最糟糕的“不安全感”如影相随,毒害着“彼此间的信任”。在恋爱时,他是嫉妒的,甚至对她已经过去的、“自己没能分享的那些岁月”。他可以接受她跟丈夫在一起的事实,却无法容忍别的男人出现。他以不断的猜疑和伤害,来表现他的爱。

“每一个恋爱的人都是嫉妒的。”他说,“我用自己嫉妒的程度来测算爱情的深浅。”而当爱成为往事,他更是“专心致志地自哀自怜”。他无法接受她说的“爱不会终结”,更不相信“人们可以在彼此不相见的情况下去爱”。他觉得自己是被无端抛弃的,因此更加愤怒、狂躁、猜疑、嫉妒。

即使最后,他知道她的“新情人”是天主,他也愤怒、嫉妒。他以自己的不信来报复。像大多数男人一样,他狭隘而自私,他想要的,其实就是一份尘世的、渴望永恒却如神话般脆弱的爱情。

爱得更深更苦的,是萨拉。

在莫里斯可能已经死去的绝望中,她虔诚地向主祷告:“如果你能让他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我非常缓慢地说:我会永远放弃他,只要能让他侥幸活下来就行。”而当她看到莫里斯真的活着,“当时我想,没有他的痛苦开始了,我希望他还是再回到门下面安安稳稳地死了才好。”这样的矛盾,这样痛彻无奈的绝望。

当她遵守信诺离开莫里斯,她对他的爱,和对天主的信,始终在内心纠结。“我们在同一片沙漠里,在寻找的也许是同一眼泉水,但却相互看不见,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要是我们在一起的话,沙漠就不再会是沙漠了。”

这沙漠的存在,既因为爱,就像我们熟知的话:“世间本无沙漠,我每想你一次,上帝就落下一粒沙,从此便有了撒哈拉!”也因为恨,如作者的感叹:“恨似乎与爱一样,都作用于我们体内同样的腺体;就连它们产生的行动都是一样的。”——在莫里斯那里:“恨萨拉只不过是因为爱萨拉,恨自己只不过是因为爱自己。”在萨拉那里,除了爱,也有恨,而这种恨,正是更深、更绝望的爱:“有时候我恨莫里斯,但是如果我不是也爱着他的话,还会恨他吗?”

与莫里斯分手后的两年里,肉欲、现实的爱,与精神、虚幻的爱,始终在纠缠着萨拉。到生命弥留之际,她仍然在矛盾和痛苦中,无法决断:“我真想像以往那样地要他。我想同他一块儿吃三明治。我想同他一块儿在酒吧里喝酒。……我要莫里斯。我要平常人的、堕落的爱。亲爱的主,你知道我想要你的痛苦,可是我不想现在就要。”那样地迷惘,那样地揪扯。

这部小说,据说自传意味很强。有意思的是,其写作时间,在作者格林与凯瑟林(萨拉的原型,题献中的“C”)热恋之时。或许是恐惧于爱情终将消逝,或许是要以此作为爱情的证明,格林写下这些文字,阴郁而绵缠,悲伤而热烈,既留存着爱的美好和错谬,又映照着恋情终结的绝望、痛苦和不可思议的荒唐。

莫里斯说:“如果爱情注定要毁灭的话,我倒很想让它快快地毁灭,就好像我们的爱情是一只落进了陷阱、流着血快要死去的小动物一样:我得闭上眼睛,扭断它的脖子才行。”而当他感觉到恋情真的已成往事,他甚至觉得:“我会每天一点点死去,但是我多么地渴望能够留住痛苦。人只要在受苦,就还是在活着。

爱是生命的能量。当一个人不能再爱,他的生命,便只能是垃圾时间,漫长难捱。像报废的卫星,漂游于空寂的宇宙。

随着萨拉的死,莫里斯的爱情之火也熄灭了。他以怨恨和厌倦天主的方式,让他对萨拉的爱伴随自己。他“活得要生病,健康得要腐烂”。他只有无边无际的回忆,而没有明确清晰的未来。

小说最后说,他“找到了一句似乎同冬日的情绪很相称的祷告词”:“噢,天主啊,你做的已经够了,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我太疲倦,也太衰老,已经学不会爱了。永远地饶了我吧。”再没有比这更伤感、更绝望的告白了:对于爱,对于生命——萨拉临死前向他求饶,而他则向天主求饶。

他们因为一盘洋葱而相爱,而其实,生活就是一枚洋葱,当你一片片剥开,或切开,你最终看到和感受到的,或许就只有眼泪和痛苦。

爱情也是如此。正如莫里斯和萨拉——永远的爱和占有,是不可能的。或者,也是可怕而自私的。一切曾经的情感,都会消逝,终结。因为生命,就是不断走向终结的过程。因此,我们看到,当洋葱被剥到尽头,恋情深处,那充满残忍的悲悯,一无是处的胜利。

这,或许才是最大的空洞,荒芜,绝望和悲哀。

附:小说中一些有趣的句子:

有些人身上有着你没有的美德,这样的人总让你忍不住要去逗弄逗弄。

吃醋的情人要比吃醋的丈夫多一份可敬,少一份可笑。

失望必须推迟,希望则必须尽可能保留得久一点。

想到自己曾经被人爱过,自己的存在曾经有力量造成另外一个人生活中快乐与无聊的差异,这也是一件多么奇怪和陌生的事情呵。

伤害我们的并不仅仅是悲剧:荒唐事也是有着伤人之利器的。它们佩着可笑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武器。

不安全感是情人们会有的最糟糕的感觉。不安全感会歪曲事物的意义,毒害彼此间的信任。

唯一真正能持续的爱是能接受一切的,能接受一切失望,一切失败,一切背叛,甚至能接受这样一种悲哀的事实:最终,最深的欲望只是简单的相伴。

姗姗来迟的胜利与久久不去的失败一样折磨人的神经。

(《恋情的终结》,格雷厄姆·格林著,柯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10月。1999年12月,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爱到尽头》在美国上映,导演:尼尔·乔丹,主演:拉尔夫·费因斯、斯蒂芬·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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