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温庄人物琐记——传林哥

温庄人物琐记——传林哥

文/沈明

题记:那些曾经给予我们一代知青精神上、物质上些许温暖、同情和慰籍的人们,或许都是些小人物。他们没有高唱大风、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谆谆教导,更没有装腔做势、作威作福。他们只是用他们心灵的本色、朴素的做人,潜移默化地熏陶、感染和激励着我们。他们让我们在理性地触摸历史的冰凉时,心里常常潮涌起阵阵温热的涟漪……
传林哥姓程,叫程传林。他和我并不属于一个生产队。他在西队,即一队。
我们温庄很有意思,说是叫温庄,其实全庄只有一户温姓人家,叫温道生,是我们二队的会计。最大的姓氏是从曲阜迁来的孔姓,遍及全庄尤以二队为先,除了道生会计,全都是姓孔的。西队除了孔姓,还有两大姓,即程姓和张姓。东队也是孔姓最多,其次是王姓,还有一户须姓,须宝春一家。
据说,西队的程氏家族里,上几代出了个较有名气的人物,曾在村里建了一个祠堂。所以,温庄就有了“温家的庄,程家的庙,孔家来了瞎胡闹”的说法。
传林哥属于村里知识分子一类,上学回来后被推选为村里小学的教师。那时我思想上还没有什么公办教师民办教师之类的概念,后来公社里又给派来一位齐老师,全村人包括大队干部对齐老师都毕恭毕敬的,我这才知道齐老师是吃工资的公办教师,而传林则是在队上拿工分吃饭的民办教师。
我和传林哥因不在一个生产队,所以下乡头几年里接触不是很密切,平日里见面,不过是客气地点头打个招呼而已。再说,我们知识青年下乡后,一般都看重生产劳动表现,看你能不能干活、能不能吃苦,对其他的事一般都不大注意。直到1973年秋后,上边来了股风要各大队都得办农民政治夜校,大队上就把我和祥宏、传林等几个人叫到一起,布置了任务,这样,我们的交往才渐渐多了起来。
政治夜校的校长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孔宪印和公办教师齐老师。当时办得很隆重,大队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郑重宣布成立“以宪印为主、以齐老师为副”的夜校班子,我和祥宏、传林等都是夜校的教员。我与祥宏分别负责老年班和青年班,传林则发挥他带学生的优势,串门串户办起“联户班”。所谓“联户班”,就是按社员居住的远近把家庭妇女集中在一块,弄个小黑板,让小学生们写上字,教婶子大娘老奶奶们认。
夜校刚开办的几天,每天晚上人来得还很多。过了一段时间,人就越来越少了。这时,公社通知说,县里最近可能要下来检查,温庄离公社最近,绝不可“掉链子”,给弄成“灯下黑”。这下大队有点紧张了,连夜开会布置安排,商量对策。
我记得,当时大队书记说的第一位重要的就是“千方百计把人都给拢到夜校里来”。这话说起简单,实际上要把散漫惯了的社员天天拢在夜校,还真得下点功夫、使点手段哩。大队把三个生产队的队长都找了来,规定:不管什么情况,各队的社员不论男女老少,每天晚上必须上夜校;凡是上夜校的人一律加记两晌工分。尽管当时队上的工分已经很“毛”(贬值)了,但这是政治任务,宁可让工分“毛”了也得记。
你别说,这一招还真管用,晚上夜校里的人果然多了。可人来了学什么呢?开始我们只是找些报纸、宣传材料来照本宣科。你不念报纸还好点,人还呜呜呀呀乱腾着有点生气。你只要一念报纸,不一会儿下面就是鼾声一片,如雷贯耳,把念报纸的声音都给压得听不见了。
传林哥说,这可不行,要是检查的来看了,非得毁堆(砸锅)不可。书记宪印说,你几个得想个法,不能让人都睡着。
于是,我每天晚上便搜肠刮肚,把原先上学时学到的、听到的一些英雄故事、国际上帝修反的政治笑话之类(在此说明一下,讲的都是政治突出、立场鲜明的正经故事,可不像现在这样荤的素的胡侃)归纳一下,上课就讲。祥宏则想法借了一本《渔岛怒潮》给大家边念边讲(当时广播上正播送此书,很有吸引力)。
而传林的任务最重,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伙更加嘻嘻哈哈家长里短的妇女们。他让他的学生们在小黑板的正反两面写上“毛主席万岁”和“农业学大寨”几个字,一吃完饭就走家串户实施正面灌输。
同时,副校长齐老师安排了几个小学生在村口放哨,告诉他们,要是发现有生人来了,马上跑回来报告。
这天晚饭后,人们三三两两地来到学校里,正在闲扯着,忽然几个小学生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说:“来了!来了!”于是,大家马上进入临战状态。
我和祥宏高声招呼着人们打起精神来,开篇“宣讲”;传林则带着一群学生到事先安排好的几个“联户班”紧急临阵磨枪。书记和齐老师便慌慌着到村口去迎接,又让人买了酒和烟预备着。
那天晚上挺顺利。人来的时候,我正讲到陈毅同志说“北面的苏修、东边的美帝、南边的印度反动派有本事就来吧,我们不怕。我等得头发都白了”,老少爷们儿听得十分入神,两眼滴溜圆,效果好极了!
我见那几个人也听得很入神,站在那里老不走,就有点沉不住气了,生怕再讲下去给听出纰漏来,便急中生智说:“现在欢迎县里领导给我们讲话!”说完带头鼓起了掌。
没想到,那几个人倒慌了手脚,面红耳赤地一边朝外走,一边说:“俺们不是县领导,不讲了。恁这里讲得就挺好,挺好。”
他们走了,我也就不再讲了,惴惴不安地等候着另外几个地方的检查情况。教室里又嘁嘁喳喳乱了起来,还夹着如雷的鼾声。
大概11点多了吧,宪印、齐老师还有传林等都回来了,满面红光,还带着一股酒味,情绪很高昂。宪印说:“这回不孬,汽灯(奖品)是拿定了。”
齐老师说:“可多亏了传林,要不就漏汤了。”
传林一碰我,如获重释地说:“哎吆喂,可把我吓毁了。那起儿人到了庆喜家一指黑板上的五个字,问老妇女们写得嘛,都说是毛主席万岁。人家一个劲地直摇头。亏了八奶奶上前用手数了数说,五个字不假,可不是毛主席万岁,这是农业学大寨。人家这才点了头。”
宪印接着表扬说:“这回检查,传林立了头功。还有沈明、祥宏,都不孬。”说完,就让人到村口大车店里把刚才没吃完的酒拿来,我们几个坐下来又喝了一会儿。
记得那天夜里很冷,喝着喝着,都冻得坐不住了。传林出去抱了一抱棉柴进来,就在屋里点着,弄得满屋子烟熏火燎。
那次我们大队获得了一个奖状,还有一个汽灯。
从那以后,我便经常到小学校里去找传林玩。我那还是头一回看到,传林在一个教室里同时上着四个年级的课。他讲台上放着四个年级的课本,顾此并不失彼,讲得井井有条,让我很惊奇。
我想起在学校,有时我们两个班合起来上课,老师和同学都感到很别扭,那还是一个年级的呢!想想这些,农村的老师真是不容易。这也算是农村教学的一个特点吧。
有一年冬天,我和何庄的知青刘光宙、刘坦的高培禄,去赶博平集,碰上几个博平街上的人欺负老乡。我们打抱不平,动了手。开始,我们沾了光,一口气打倒对方好几个。后来就不妙了,满街上净是他们的人,拿扁担的、拿棍子的、拿铁锨的,呜呀乱叫着黑压压上来一大片。光宙说,不能打了,快走!
正说着,一个人拿扁担抡了过来,我一仰头躲过了扁担,下巴却让扁担钩给划了一下。当时也顾不了这么多了,三个人转身就跑。光宙喊道,快过徒骇河,进何庄!
我们在前面跑,后面的人像一群黑色的游蜂,嗷嗷地叫喊着,紧跟着过了徒骇河大桥,仍追着不舍。
我们跑到何庄村口,迎面碰上十几个何庄的人溜溜达达地也去赶集。他们见我们跑得这个样子,就驻下脚步问光宙:这是咋了?
光宙说:和西街上的打仗了。
何庄的人说:这还了得,还敢打到咱庄上来了?一个年纪大点儿的人说:你几个快回庄,别出来。那人又让一个年轻的快回去叫人来,然后十分英雄地说,咱几个就站在这里,看哪个王八羔子敢上咱庄上打咱的知青!
我们一口气跑回何庄知青的住处。我这才发现,下巴给划了一个大口子,滴滴答答流了不少的血。光宙找出卫生箱,用药棉给我擦着伤口。高培禄心有余悸地说,那伙人不会跟上来吧?光宙摇摇头说,没事的,进了咱庄就安全了,外庄人谁也进不来。
正说着,一个女同学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说:一个外庄的人非要进来,又吵又闹的。光宙说:怎么不打出去?那女生说:那个人说他认识沈明。我一听,连忙站起来走出门口,光宙顺手抓了一张铁锨紧跟在我身后。
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推着自行车的人往这边走,看样子双方还在争辩着什么。等近了,我认出,来的正是传林。他推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对何庄的人说,我是温庄的,和沈明一个庄,我看见他跑到你庄上来了。
我赶忙迎了上去,叫了一声:“传林哥,你怎么来了?”
“哎呦喂!”传林见我头上缠着绷带,吓了一大跳。他双手一撒,把车子丢在地上,就抱住了我的肩膀,连连问道:“这是咋弄的?不要紧吧?”
何庄跟着来的人一见这情景,便放了心。光宙过来说,到咱屋里说话吧。我们便一起回到了知青住的宿舍。
传林一边擦着汗,一边喘吁吁地说:“沈明,你们咋去惹他们那起儿人呢?那都是些街化子,西街上有名的,可恶了。今儿要不是何庄的把他们挡住,你们吃亏可就吃大了!”
光宙说:“那伙人欺负人家一个卖菜的,咱看不惯,就揍了他们一顿。”
传林说:“那伙街化子可恶了,乡里人进城净受他们的气。唉,恁这起儿今天也算给咱乡里人出了口气。不过,这几天恁可千万别再上博平转悠了,要让他们逮住可就了不得了!”说着他站起来,对我说,“走,咱这就走。我骑车带你走小路,只要进了咱庄,咱就不怕了。”
传林那瘦小的身子带着我,在坑洼不平的田间小路上猛骑,一口气把我带回温庄,送到我的宿舍。他一再叮咛我,这几天可千万别再出去,就在庄里待着;只要在咱庄里,就什么事也没有。说完,他看了看冷冷清清的屋里,转身走了。
那时候,小组的同学都回家了,就剩下我一个人。
天快黑时,传林又来了,用手托着一个布包,还端着一大碗粘粥。打开布包,是几个热腾腾刚出锅的玉米饼子。他说:“你弄成这个样,一个人也别做饭了,到时我给你送来。快吃吧,别凉了。”他还告诉我,他已经吩咐了他的学生们,谁也不准说沈明在庄里;要有人问,就说回济南了。
听着传林那关切的话语,看着桌上的饭,我心里暖暖的,不知说什么才好。
传林在一旁看着我吃完饭,才站起身走了。临出门时,又嘱咐我:“早点歇着。这几天好生在家里养着,可哪里也不能去啊!”
我的下巴底下至今还留着一道蹉跎岁月的疤痕。我一摸到它,就想起当年的那些事,眼前便现出传林当时那关切着急的样子。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传林哥,你现在可好吗?
写于2000年10月
【文中插图:廖心语】

作者近照及简介:

沈明,笔名木雁、网名石头,1951年生于山东省济南市,退休于中铁十局;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著有个人诗词辑选《木雁行白》、散文集《潇洒人生》、自选小说集《心祭》、长篇传记文学《风雨写生——著名国画家张彦青传》《忠诚——济南空军医院原副院长王宝俊传》,201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再版了补充后的《风雨写生——张彦青传》;先后编辑、主编过《丹青谱——山东省国画家传》《走向新世纪》《无愧岁月》《情系十三中》《天下知青歌曲集》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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