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都|想象是一个有雨飘落的地方
潘都
潘都,本名王云倩,80后,生于江西,毕业于复旦大学,现工作和居住于上海。业余写作,习画,热爱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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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预集(节选)|文/图|潘都
美人鱼
西湾那边有个钓鱼的好地方,晴朗的日子里,旗帜那么大的飞鱼会从一条一条从海里腾空而起,飞到天上,久久不落,仿佛静止在了那里,只有当你大声地拍手,它们才会应声落回海里,祖父告诉我说,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钓到美人鱼。
天没亮我就和祖父出发了。我带上了一大块日本芝士蛋糕,祖父以为那是我准备的午饭,当我告诉他,这是我预备的鱼饵时,祖父告诉我说,所有的美人鱼都非常美丽,所以它们是不会吃的,因为它们要减肥,不会吃高热量的东西。祖父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钓到过不少美人鱼。可是我觉得应该碰碰运气,说不定美人鱼会喜欢芝士蛋糕的。
祖父到了西湾以后,就在沙滩上铺开了一块垫子,他什么东西都带了就是没有带鱼杆。祖父说,捕获是年轻人的事情,老年人不抱什么幻想,所以可以休息。沙子被太阳晒得很烫,祖父躺在垫子上面,很快就睡着了。
祖父睡着了之后不久,我发现鱼杆被轻微地扯动,鱼标周围急剧地冒着水泡,就把杆子扯了上来。
那是一条美人鱼。头发缠绕在鱼钩上,一头漫长的深碧色的鬈发,淡橙色的透明的身体蜷曲了起来,她的乳头、鳍和尾巴是红色的,她用尾巴尖去够着身体,这一面够不着后,就扭动着身体去够另外一面。美人鱼显然受到了惊吓,但她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只是用漆黑的双眼看着我,于是我想起了祖父告诉我的另一点,所有的美人鱼都是哑巴。
我用指尖轻轻地触碰了美人鱼花瓣一样的脸,柔软的乳房,还有尾巴,她的尾巴上和真正的鱼一样有着鱼鳞,她的胆子似乎很小,连咬我的欲望都没有。我很喜欢她,很想带她回家——如果她不是这样小得让人绝望,我并不介意她没有双腿,可是她只有一小块芝士蛋糕那么大。最后我的手指划过她被钩住的头发,它像水草一样又腻又滑,我解开了她缠绕在鱼钩上的头发,她就落入了水里,几乎一点声音也没有。鱼钩上的芝士蛋糕已经不在了,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吃了,或者吃了,是不是喜欢那种口味。
祖父还在睡觉,或许在做着飞鱼和美人鱼的梦。
我把剩下的芝士蛋糕扔进了大海,然后躺在沙滩上,看着那些飞鱼不断地飞来飞去,没有等我拍手,它们就落回了水里,那些飞鱼身上颜色鲜艳,像是一道又一道坠落的彩虹。那真是一个奇妙的下午。
回家以后,我告诉家里人,我钓到了一条美人鱼,后来又将她放回了大海,可是所有的人都说我在说谎,没人愿意相信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话,最让我伤心的是,就连年轻时曾捕获过美人鱼的祖父也不相信。或者,所有的人只是不想让我感到过于惋惜。
贝都因女人
从前有个人,本有一妻,然而,那人总觉他的妻不够美貌,又渐渐老了,失去了仅有的一点魅力,他其实早已厌倦了她,只是因为子女与婚姻誓言的约束,说不出口来,只得暗地乞求神给他新的妻子。
他每日乞求,终有一日,神答应了他,且分外慷慨,所应允的甚至超于他所企求。
神对那人说,我应你所求,将赐予你新的妻子,新的妻子,日日不同,从今往后,你可夜夜做新郎。
那人听了,非常快活,然而神接着说,你可与她们行欢愉之事,但那只是在梦中,天亮之前,你必吻你的新妻,并以旧妻的名字唤她,否则梦中人或许就会长眠于梦中。
那人立誓,答应了神,满怀欣喜地等待着他新妻。
神没有背弃自己的诺言,当天夜里,就将新的妻子送到了那人的梦中。
第一夜来的竟是他多年以前的亡妻。
亡妻死于失火,死时五官已经烧成焦炭。
搂了焦炭的妻,那人倒并不骇然。
难为你还惦记着我,我赶了远路来探你,亡妻仍同以前一样,絮絮叨叨。
此次见面之后,恐怕就不能再见了。
那人听了,不禁释然,实则多年来并未想起过她。
第二夜来的,是年少时邻人的妻,彼时思而不得,只能以小母马安慰自己。
第三夜来的,是他的小女儿。那人毕竟不是个恶人,便也未行那恶事。即刻以妻的名唤小女儿,睡去了……
后来是些不知名的陌生女人。
他总不忘记在睡前唤他的妻,谁愿意长住在梦中呢,即便那是甜的美梦。
那人渐渐消瘦,他并未留意的是,妻也消瘦了。
有时他想要一个无梦的夜,但却不能。梦里的女人似乎排好了队,纷至沓来,不让他有一夜安息,即便他睁大了眼睛,也无法逃脱睡神的魔力。
再后来有一夜,来了一个骑骆驼的女人。她赤裸着身子,只戴了一副黑色的面纱,乘着瘦的单峰骆驼而来。手腕与额头装饰着镣铐一样沉重的孔雀绿的饰品,胸和脚上黥染了蓝与绿纠缠的花纹。幽深的黑色的眼睛藏在那面纱下,望着他。
一个贝都因女人。
那人与她言语不通,但这于他们并无妨碍,他与那女人行欢愉之事,并觉这女人胜过此前所有。那人极快乐,仿佛新生,缱绻直至天明,不愿意放开那女人,第一次,那人害怕这梦结束,而明日要来的女人,总不会如她。他心知天明即至,便下了个决心,宁愿舍弃妻子子女与其他一切不可知的女人,和那贝都因女人,在梦里,度日光之下虚空的年日,得日光之下劳碌的事上所得的分。
就这样,那人吻了怀中的贝都因女人,睡去了。
第二日天天明时,那人醒来,身旁仍是他沉睡中的妻。
他的妻睡着,头颅与手腕一动不动,沉重地坠下。
贝都因人的首饰,本来就不贵在精美,而贵在重量,所以戴着镣铐般沉重的饰品,不是囚徒,而是身份尊贵的女人,新嫁娘。
那人带着几分失意与几分怒意,连唤了她三声。
她只是睡着。
丈夫不近她的身已经很久,好在神许诺她每日夜里可做新嫁娘。只要丈夫唤她的名字,她就会醒来。
并非贪恋那片刻欢愉。
那一夜,雨季来时,整个部族都将向沙漠深处行进,寻觅新生的肥美草地,她是唯一一个离开族人的女人,作为礼物,被送到了丈夫的家中。幸运的是,那丈夫似乎极温柔,极爱她。
此夜,以及此后的夜夜夜夜,她是一个贝都因女人。
人形师
起先想要做一个玩偶做伴,彩云国少女那样,小的身体,占了大半张脸的大的眼睛,圆的脸,然而尖的下颌,还有一头长长的随风舞动的长发,穿着仙女般飘逸的衣裳。
这样的一个小玩偶在手里成形。一边哼着那首怎么也完成不了的曲子,一边做着玩偶,做着做着,想要做一个玩偶的心情渐渐改变了,其实想要的是一个会说会动会哭会笑的小孩子啊。
她是个音乐家,也是个人形师,没有孩子,也没有丈夫,常年在工作室里操作软件制作乐曲,闲暇时也制作人偶。
家里只有一个人,很安静。
人形师一边哼唱着自己正在创作的音乐,一边制作着可爱的小人偶。
在半中间却停了下来。
果然一心是无法二用,唱着歌,就无法做人偶,老是要想着那未完成的乐曲,差点把自己的手指也割破了。还是静静地一心一意地制作人偶吧。
想要一个小孩子,便得到了一个小孩子。快做好的时候,那个小人偶真的快要活过来了,她的手脚能轻微地动弹,眼睛也可以眨动,性情大概是沉静的,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不像匹诺曹那样一出生就抓掉了父亲的帽子,可是……可是就差了那么点什么……
差了点什么呢?人形师想。
虽然能动,却不像是真的人,似乎还只是介于人偶与人之间的一种状态,似梦非醒地,作为真正的人,她还未曾成形吧。
唉,连名字都不曾给她起,连叫都无法叫,总不能叫她人偶。
叫什么名字好呢?一边思索着,不知不觉已经进行到制作人偶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最后一道工序,是人形师本来差点忘了的,给孩子做牙齿。
人偶还很小,说是还不曾长乳牙也完全可以接受,可做可不做的,人性师最后决定还是做吧,有乳牙的小孩子会更可爱,而四颗乳牙是最好最可爱的吧,两颗上牙,两颗下牙。
于是,她做了四颗可爱的小乳牙,安在了孩子的嘴巴里。
孩子的名字就刻在乳牙后面,“小香”。
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想到了,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我的小香,小香真乖……”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
握着孩子圆肥的手,和孩子对话,和那些没有歌词的歌一样,虽然分辨不出具体的意思,但是情绪是明白的,也是很有趣味的。
得了名字的孩子似乎也得了魂灵,从孩子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她脱离了那种似梦非醒,脱离了介于人偶与人之间的状态,成为了完全的人。
有了孩子之后许久,才想到要给他一个父亲。不像刻小女孩时,她的父亲应该怎样,人形师的心里完全没有概念,如果是里奥纳多那样的也不错,可是小女孩不是混血儿,那么黑人,印度人和阿拉伯人,也都可以排除了,如果像木村拓哉就太帅了点,福山雅治呢,不错,除了有时候太严肃……就这样心思千变万化地想着,刻了许久,终于把那孩子的父亲刻成了,的确像福山雅治,又像木村拓哉,看久了,又觉得有些像龙泽秀明和夫妻木聪。还是同一人种看着顺眼啊。
孩子的父亲的名字,她很早就决定下来,最后刻在了他的头上,发迹里,“纯一”,像是个很温柔又帅气的人的名字。
得到了他的名字,纯一就活动起来,抱住了小女孩叫“小香”,还“孩子妈”,“孩子妈”地冲着她喊。她张口结舌,只好应了他,有些生疏地。
就这样,她很快就得到了许久都不曾有的东西,孩子和丈夫,一个家。得来得似乎太方便了。
起初担心,小香和纯一虽然有了生命,却会永远静止,她却慢慢地老了,变成他们的母亲,祖母。还好,这样的担心并未发生,他们生活在相同的时空里,成为了完全的人,和她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
纯一每天忙碌着,往外面跑,似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静香没有考虑好要不要让他出门,他已经出去了,完全像个真正的很有行动力的男人。
原来纯一有自己的工作,和她自己一样,也是个音乐家,他所在的音乐公司比静香的公司更大更著名,纯一创作的音乐总给人出乎预料耳目一新的感觉,所以也比她的更加出名,更受欢迎。
这些年,小香长大了,纯一则和她一样渐渐老了,头发白了,还好没有秃顶的危险,“纯一”的名字,就戒疤一样刻在他的头顶呢。夏天的时候,有好几次纯一为了凉快,想要剃光头,也被静香坚决地否决了。
渐渐地,小香长大,嫁人了,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小香嫁的是一个美国人,生的孩子是个金色头发的混血儿。美国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除了头发的颜色浅些,身上的味道重些。
家里又只剩下一个人。小香去了美国,纯一去公司处理版权的事,她自己则早就放弃了工作,在家做专职主妇,偶尔会帮助纯一做做音乐方面的工作。
小香和纯一是人偶这件事,很奇怪地,从他们进入她的生活之后,她就从来不曾想过,也不曾被这个事实所困扰过。被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形,却进入了自己的生活,而幸福也完全由他们而来,这是若干年前那个随意制作小人偶的时候不曾想到过的事情吧。
有什么关系?只要生活得幸福。
哼着那首未完成的曲子,奇怪,虽然未完成,这么多年一直也不曾忘记,或许正是因为未完成,这么多年才一直都记着,时不时地哼起,在不曾接续下去的部分,也的确似乎有什么人在和自己一起哼唱着,但犹忧郁豫,多哼唱了一两句,似乎也无法接续下去。
大概又是幻觉吧,摇摇头,静香幸福地对着镜子梳着头发,身体也没有什么大的毛病,除了因为一直嗜甜,爱吃糖和巧克力,牙齿早就坏了,掉了许多。
拿起苹果来咬了一口,“咯嘣”一声,居然连门牙也落了一颗下来。
到底是老了啊。这么想着,静香拿着那颗刚掉下来还带着血的门牙把玩,眯缝起眼睛,她看到自己的门牙背后刻了两个很小的字,“静香”。
她一下子闭上了嘴巴,不但不能再哼唱下去,连思考都无法思考了。
不过奇怪地,那哼唱着的音乐声并没有停。
断断续续地。
远远地。
听到似乎不知道什么人在哼着乐曲。
似乎一边哼唱着一边在做什么东西似的。
那调子似乎正是若干年来一直没有写完的那一首。
飞天
敦煌的鸣沙山上住着一个小小的飞天。
小小的飞天,背负着一面琵琶,住在没有开放的洞窟深处的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周围是怒目的佛,露乳的佛,垂下眼帘的佛,坐着莲台,头顶火焰,是大漠,是无边无际的宇宙。
她自己便是宇宙的中心。
千年前,尚未婚娶的画工在创造她时,使用了青金石、铜绿、密陀僧、绛矾、云母粉,细心地描画着,照着他未婚妻的模样描画着,也是他梦想中女人的身体,即便这只是在洞窟黑暗的角落里的一个最小的飞天。
和风为她吹送了窟外青草和树木的芬芳,燕子为她衔来了嫩枝上的新鲜露水。她拨奏着琴弦,呼吸着大漠干燥的风,以这露水与芬芳为食,听着朝圣者的祈祷,侵略者的嚎叫,垂死者的呻吟,贫苦无依者的哀鸣,以及种种听见而不知其意的声音,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一千年。
画工早已埋骨大漠,诸神也纷纷老了,肉红色的身体,变成了灰黑色,小小飞天背负的琵琶不知何时破了个洞。周围的佛与飞天多半已被外族人截去,尚存的也已剥落,残破的洞窟尽日关闭着,里面几无可看之物。
飞天仍然无忧无虑地,可以就这样再度过一千年。
她每日的朋友只是脚下一个供养人。
供养人本是很英俊的,如果你能看得到他的头。
他的妻子也是很美丽的,只是现在在遥远的法兰西。她在数十年前被人带到了欧罗巴,他的头也被割了下来,大概不复存于世上。
因为文物交流的活动,供养人的妻子回来过敦煌一趟,很快又回法国了。
她晒黑了,皮肤变成小麦色,没有头的供养人说,肚子里发出嗡嗡的声响,她现在会说英语和法语了,德语也会说一点,他说,她言语中想叫我休了她,好嫁给文艺复兴时期石雕的洋人,比她小上好几百岁呢。
飞天已经想不起供养人和他妻子的样子来去了。
他人的烦恼,照例她是不经意的。
其实她要改嫁,我也没办法。供养人说,但是嫁个小那么多的,会短寿的。
……
走时,她对我说,操。
操?
CIAO?她说那是外国话,意思是再会了。
小小的飞天不再答他。
没有头的供养人就独自说着,只是换成了一种从腹腔底部发出的是一种低低的几乎不能被人听见的呻吟般的声音。
有一天,两个参观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偷偷钻进了那个洞窟。
他们是一对情侣。
这角上有一个小仙女!
女参观者用突然用一束手电筒的光照射到了她的身上。
她屏息凝神。
世界以她为中心运转,她常这样感觉,但这次是真正感觉到,哪怕那光是从一个暗淡的快没电池的手电发射出来的。
千年来,这是头一遭。
她也很胖,女参观者叹息着说,很快就将手电筒转移了方向。
男参观者嘻嘻笑着,唐朝以胖为美,唐朝的美人都是胖美人,连仙女也一样。
他们很快就又从不知道哪里钻出去了,大概是怕被人发现。
洞窟重又归于宁静。
这就是末世吧。没有被他们评论一句话的供养人嗡嗡嗡地叹息到。
和风仍然吹送来青草与树木的芬芳,燕子仍然衔来清晨的露珠,小小的飞天却越来越忧郁,就越来越不吃东西,越来越不吃东西,就越来越忧郁——
但却不变瘦,她只是变薄了,越来越薄。
终于在某天,只一阵风,就将她从墙壁刮到了地上。
她顺着风往前走,穿过铁栏,走出了石窟。
于是,敦煌少了一个飞天,世上多了一个舞者。
气球与小丑
马戏团里最小的角色是一个小丑。
他真的很小,只有五六岁的孩童大小,却和大人一样,工作得很辛苦,每天都要在马戏团大帐篷的顶上站着,直到深夜才能歇息一下。
他认认真真地每日做自己的工作,在旁人看来,这工作实在有些单调,没有一句台词,也没有几个动作,他每天只是在马戏团的大帐篷顶上挥舞着气球,嬉笑着,引逗来看马戏的孩子们发笑。他们倒是唯一注意它,也唯一喜欢它的,孩子们以为他也是一个孩子,只是长得太丑,而且离地面太远。
不过有时候,调皮的孩子玩起恶作剧来,拿了弹弓远远地射小丑,也许是因为风发了慈悲的心帮忙把弹子吹开,或许他们只是想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样子而故意射偏,小丑倒还没真的中过弹。
小丑唯一的朋友是气球,他们总是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休息。
气球答应和小丑做好朋友,同时请求小丑不要将它卖掉,不要将它扎破,也不要将它的手松开,任由它飞到遥远的天际,被狂风吹得随处飞,最后破裂跌落入污泥里。气球是一只氢气球,轻飘飘的,只有空气的分量。
小丑答应了气球的请求。
气球问他,你有什么要求呢?
小丑想了想说,我没有任何要求。
气球问他,那么你有什么心愿吗?
小丑想了想说,我希望没有人看到我在油彩下的脸。
气球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想,那是因为小丑只想别人看到他的笑容,不愿意别人看到他在油彩下的愁容。又想,不要下雨吧,也许雨水会冲刷得掉小丑脸上的油彩。
小丑和气球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
它们认认真真地做自己的工作,逗过往的小朋友们发笑,引诱他们来马戏团里看马戏。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丑爱上了马戏团里的女演员,他常常给她写情书。
女演员很胖,胖到勉强才能走动路,但仍然是最漂亮的,她有金黄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有时候女演员会在卸装的时候请人把小丑写给自己的信念出来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用力地搽搓她的脸,其实她是想让别人听到。小丑并不生女演员的气,因为只要不上舞台她总是喝得酩酊大醉。
只是平常的某一天,突然伴着呼啸声,有什么东西射入了气球的身体。
是射弹弓的调皮的孩子不小心射穿了小丑的心脏。
刹那间小丑的心脏破裂了,气球也破裂了。
气球感到很痛苦,因为它虽然看不到,但是它能够感觉得到去身体里的氢气正在慢慢地从那个小小的伤口里往外涌,就像是鲜血往外流出,而它的身体在慢慢瘪下去,变小,变扁,变得不能再飘扬在空中。
说点什么吧,气球对小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感到很难过,我的身体越来越轻,我知道我没有心,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它在那里,现在我觉得它越来越重。
为了让它不那么难过,小丑就开始跟它说话,小丑说,有一个地方,一生之中,大多数人从没有去过,或者只是偶尔能去那个地方。现在我们要去了。
气球问,那是什么地方?
气球说,少数人去很多次,他们非常幸福,更少数人从来没去过,极少数的人住在那里,他们幸运或者不幸,我无法判断。
气球问,那里也下雨吗?
它这么问是因为这个时候天开始下雨,大概人们会感觉更寒冷了,幸好气球从来不会感到寒冷,所以也不会感到更寒冷。
如果你喜欢下雨,那么天就会下雨,如果你不喜欢下雨,那么就不会下,如果你喜欢粉红色,那么就会下粉红色的雨,如果你喜欢,如果你喜欢糖果,会下粉红色的糖果雨。小丑说。
那么你喜欢什么呢,你喜欢下雨吗?
是的,我喜欢,我的那个地方是下着雨的。你呢?
我喜欢现在这样,永远也不要改变。
但这是唯一不可能的。小丑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说话了。
于是气球接着说,那个地方,那个有雨飘落的地方,是死吗?
小丑说,不是死,那是想象,想象是一个有雨飘落的地方。
它们都沉默了。
过了一小会儿,气球说,我知道,现在我们要去那里了。
我希望女演员也在那个有雨飘落的地方,小丑说,也许我想得太多了。
雨真的下了起来。
气球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刚要开口,一阵风吹来,它就瞬间消弭在那初春的风和雨水之中。
调皮的孩子看到整日飘荡在马戏团天空中的气球慢慢地落了下来,那个小丑,色彩仍然绚丽斑斓,孩子般大小的身体却渐渐干瘪,变成了奇怪的扭曲的样子,在风中,笑脸变得可怖,分不清是笑还是哭,那小丑形状的气球,气球做成的小丑,破裂了,变形了,再也不能飘荡在空中,注目着来看马戏的人们,大人,调皮的孩子,美丽的女人,它们也没有背离彼此的誓言,气球不会离开小丑,人们也不会看到小丑油彩下的脸,它的脸本就是塑胶做的,它本以为会被大雨冲刷掉油彩,但是并没有。
小丑形状的气球,或者气球扎成的小丑,它们本来就是一体同一的,它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它没有飘落在地上,镇上的人们再也看不到它,它随风飘到了不知何处的地方。
小孩子会偶尔想起它,会问起那只在马戏团大帐篷顶上的小丑气球哪里去了,那个喜欢玩弹弓的孩子不敢开口,他真的是无心,全怪那天天很阴,似乎要下雨,后来真的下了雨,他朦胧中只是想射低飞的鸟儿,谁知道却打中了那个气球小丑。
后来孩子们还是渐渐忘记了它。
再没有人为它感到悲伤。
唯一还会想念它的人是马戏团的女演员,她不能再收到那些长长的长长的情书。有时候她会把那些情书拿出来自己念一念,那是很多封没有署名的情书,女演员始终不知道是谁写来的,她常常幻想是马戏团里的训狮员,他是她最喜欢的男人。
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她将它们撕得粉碎,扔在了马戏团迁徙的路上。
她喝醉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减肥不会成功了。
训狮员始终也不曾亲口向她表达爱意。
但是她不会忘记。
“我将永远爱您。”
不知名的仰慕者曾经这样写到。
“我将永远爱您。”
薛素素
薛素素已经整整四十九天没有歇息。
四十九天之前,没有思虑太多,她就开始自己动手建造这座庭院。
从建造的那天开始,除了她自己,并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走入它,也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替代她来建造。
与五陵少年飞马挟弹弓出游,被人称为“女侠”,引得行人争睹,似乎是前世的事了。
年长色衰,委为人妇,故乡苏州的一位员外将她接回了家乡,她做了员外的妾。而今,她已经是个老妪,,距离那位员外的死,已经多年,香衾暖帐,也早已经冷了。在时也算恩爱夫妻,救风尘的员外,现在去了,她倒并没有特别想着。造好后才想到,其中没有员外的卧房。辛苦造好的,拆了重来,却是不可能。
本来就只是为自己建的吧。
梦想中的归宿,最后的家,只在自己手上。
建造好水榭,亭台,种植了翠竹,兰花和紫藤,从湖中引来活的流水,放养了各色锦鲤。
之后,她决定完成庭院中的最后一项工程,铺好园中的道路,将这一切连接起来。
双手已经粗糙如剥落的树皮的树干,双腿已经老迈,几乎无法扶植这副躯干站立,遑论行走,还好一切的苦工只需坐着完成,想要的庭院在心中,无需多想,而想要的园中小径,应该极其柔软,细腻,温暖,冬天赤脚走在上面也没关系。
寻觅到制造这样小径的材料并不容易。
她寻找了很久很久。
她终于找到了一种世上最细微的丝线。
那是如此细微的一种丝线,根本无法凭借眼睛来将它分离开来,也无法用手。
在找到之后,薛素素开始用它来铺设园中小径。
薛素素进进出出很多次,最后终于住进了那座庭院。
在薛素素住进那个庭院之后很久,员外的子孙们仍然看到偶尔她出入。当她走出那院落时,她会将丝履复又穿上。没有人太过意外,也没有人劝她搬出来,毕竟她只是去世员外的老年妾。
也曾经有过外来者。那是员外后代的一个娈童,和古代书籍描写的一样,他有和女人一样细腻白皙的皮肤,名字叫颜,年纪只十四五。第三次,为了再次回到故乡,颜在一个月缺之夜,在躲避家丁时,颜遇到了一位老妪,她带着他,光着脚的颜逃走了。
颜在那座庭院里暂住了一段日子。
据说这是薛素素最后的一个情人,有很多人出于对传说中的女性的爱慕与好奇,向颜探听薛素素的消息,以及他在那座庭院中度过的短暂的日子,不过对此颜至死守口如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发现那扇半掩着的月牙门已经关上,形成了一轮圆满的月亮的形象。
庭院终于造好了,这是她第一次完全以自己心意建造的庭院。
薛素素将布履脱了下来提在手上,赤着脚徜徉在种植着兰竹的庭院之中。
园中小径是细小的银色的鹅卵石铺成的,几乎无法用眼睛分辨,也许只有一个少年的眼睛还勉强分辨。
在薛素素的庭院里,竹扉茅顶,翠竹茂盛,春天来时,兰花依旧开放,冬天来时,兰花依旧开放,散发着馥郁的芬芳,从离开庭院很远的溪水旁飞来的欧鸟一直飞着,不会停歇,不会疲惫,也不会死去。
薛素素赤着脚走在那温暖的小径上面。
细于发丝的丝线,老妪的眼睛无法将它分开,少年是可以的。
收留他暂住的那段时日,他帮助她完成了这项工作。
或许这是天意,让颜帮她来完成最后的工程。
据说遇到颜的那个那个月缺之夜,她走出那座庭院,是为了寻觅最喜爱的一方长圆果子形的砚台,但是始终没有找到,后世得到那块砚台的女人根据它的名字将自己命名为“脂砚斋”。
员外的后人没有特意保护那座庭院,它一直悬挂在薛素素的房间,也有其他人走进这座只有春季与冬季同一的园林,但是都无法得门而入,很多年以后,它在战乱中焚毁了。员外大宅的遗址,在几类古籍中倒是有语焉不详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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