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快地唱一支忧伤的情歌
摄影:安安
现代社会,爱情可以有,恋爱脑不可以有。比如最近网红周杨青那种爱的时候天雷地火金风玉露,不爱的时候走好不送型的更清新爽利。
朋友阿猫每逢失去一段感情,就会恢复抽烟,当她再次陷入热恋,就会戒掉。当一段情死去,她又会重新点烟,这部分是一种对压力的生理反应,但也有部分是象征性:用一种瘾取代另一种瘾头。这种出自反射动作的举动还可以为她营造出一种浪漫化的自我形象:手指夹着香烟,形单影只站在阳台上沉思往事,眼前残阳中的万丈红尘。这使得她的哀伤更加切肤而又诗情画意。
可是在我眼里,她的失魂落魄或者半死不活很令人无语,半死不活不是外在的形象,是精神上的,她这个样子倒是适合去演林黛玉,如果不是她颜值有点抱歉的话。她说她还是想他,虽然她已经把他拉黑,但她让我把他最近的朋友圈状态截图发她,就像杰伊.麦金纳尼的小说里那位焦虑的情人:“我反复坐下和站起来,还想过在天花板绑根绳子上吊,我不想在公寓里多留一分钟,但又不想离开,生怕他会打电话来,我不想独处,又想不出有哪个人是我目前可以忍受的。我连自己都忍受不了。”
我无语。她沉浸在自己杜丽娘式的体验当中,就像一头扎进水里,可令她痛苦、窒息的根本不是真正的水,是她自己脑子里的水。可我又不能说穿,说了就是在给我们岌岌可危的友谊小船上凿洞洞。她一声叹息道“现在的人怎么对爱情完全没有想象力了”啊?!她把她的作天作地、胡思乱想叫有想象力?
高中时代,到处都是把传呼机从腰间拔出来看,然后满大街地找电话的人,就像如今的满大街刷手机的低头族。无论什么年代,那个牵肠挂肚的人,都在远方。但传呼机只能够完成联系功能的一半,即便是文字传呼机,也会有太多的话没法传,比如看到草绿了花开了心里有什么萌动了,特别想跟他说点什么,却不可能要求传呼员传:“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看到他送的一件旧物,极想跟他聊句闲话……这闲话闲到了无意义,却又私密到你知我知,没法说出口,那一刻真心希望人工传呼台的服务员是台机器,想来想去只好说“今天降温,多穿点哈……”因为异地恋,每次打通电话都舍不得挂掉,其实距离上个电话也就十几个小时。情话哪里等得了朝来暮往,十几个小时太久,就想只争朝夕的说出来。毕竟隔了上千公里,我需要确认,你想不想我?你什么时候想我的?怎么想的?想了些什么? 以“想不想”为主题的话可以变换出无数种花样来说……
如今也许是联系方式太多了,那些像决堤样非说不可的话,都被分流了。每个联络方式的终端,都有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每句说出去的话,轻飘飘地飞出去,说完自己都忘了。手机不仅是个联络工具,它简直就是人类的一个器官。传播学家认为,媒介社会是“大脑在头骨之外,神经在皮肤之外”的社会,身体已经分解成很多碎片,融化在那些手机APP里,手机就像一条身体外的八爪鱼,伸向衣食住行娱乐情感八卦,动动手指,什么都能抓到。
方便抓到,就方便放弃。买的东西七天无条件能退,说出去的错话反悔了几秒内能“撤回”。看到这些功能我隐隐会有种超现实之感:从前异地恋电话里那些车轱辘来回说的傻话,如果能够撤回,是不是会避免很多矛盾呢?因为不能撤回,便被嚼出歧义,于是,琢磨一夜,哭一夜,第二天换个方式继续说,就像黛玉得了宝玉的两块旧手帕,连夜哭,连夜写诗……一会儿眼泪,一会儿墨渍,层层叠叠,就像电话里一会儿数落,一会儿嗔怪,絮絮叨叨,不过是些傻话和废话,却没完没了,或者要死要活,可怜了电话线,不得不承受着连生命都不可承受的情话之重。
比如阿猫,一旦男友不接电话或没回微信,她还是会在心里演几十集韩剧,追问对方在干嘛干嘛?对方说在开车开车!她说我不信不信,给我发视频证明你在开车,对方发了自拍,她看来看去哇地哭了,说“你骗我,照片上你是在副驾驶的!”对方说:“小姐,镜像原理你懂不懂?照片是反的!”她不听不听,她认定男友无法原谅,何以解恨,唯有拉黑!看到她这样发疯,想到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曾那么用力而深情地活着,爱到死去,吃到变形,忽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仿佛恍若隔世。
那些年苦情还流行的年代,动不动有痴男怨女一个人守在教室里吟唱“最心爱的情人,却伤我最深,为什么你背着我爱别人……”要说想象力,在嗔怨届杜丽娘是鼻祖,只为了梦中的一个男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想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想死了,死后又因为情而活过来,于是汤显祖说,活着不愿为情去死,死了能因情复生的人,都不算爱情的极致。聊斋里也有书生为想念某女孩发癔症,差点死去的故事,宝玉因为紫鹃说了句林妹妹有可能回扬州去,就发了癔症,神魂颠倒到差点魂飞魄散。
我觉着这些情绪不是不可以有,但是在现代商业社会,恋爱脑太重,生活背不动,那些强烈的爱恨都是很娇贵的东西,是需要条件的,作也是需要资本的,在生生死死幽幽怨怨的时候,因为你有资本,迟早会有个人接着你。可是像阿猫这样动不动把自己的情侣作死吓跑的,还迟迟找不到接盘侠的,赶紧算了吧。——毕竟她的牵肠挂肚,跟对方完全没有关系,想的越多,越是自取其辱。这种求之不得的神魂颠倒,完全没有任何益处,只会卸下你的盔甲,瓦解你的战斗力,令你在真正的现实生活里狼狈而脆弱。说到恋爱脑,我家小朋友爱唱歌,但是他很有自知之明,说自己出道是不可能了,因为他没有“恋爱脑”——就是光知道旋律和词,并不理解那些恩恨怨仇,所以经常是考完试,他听见自己在欢乐地唱一支歌,唱着唱着发现这支歌原来是一首幽怨的情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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