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的斗鸡“女神”
昌美算是贵州黔东南当地的小网红。她像有了些包袱似的,出门前都会化个妆,还调侃自己“素颜根本见不了人”。这显然是过谦,她1995年生,年轻饱满,五官立体,即使不化妆,在人群中也相当亮眼。
她化妆技术异常娴熟,据说是前些年在外打工时学的。初中毕业后她无心继续念书,于是离开群山之中的家,去过湖南又去过广东,进过工厂,也学过美容、美发、化妆。直到两年多前交往了异地的男友,家里不愿意她远嫁,催她回家。
她家在贵州台江,绝大多数居民都是苗人,很少有人与外族通婚,这套婚恋观念约定俗成,昌美也从善如流地回了家。回家之后不久,她决定专心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斗鸡。
在黔东南,乃至整个云贵地区少数民族聚集地,斗牛、斗鸡、斗鸟、斗狗都十分流行,逢年过节更是随处可见。“可惜你错过了苗年,那会儿斗鸡气氛才浓呢。”昌美很替我遗憾的样子。
在节日众多的苗族,苗年是最隆重的传统节日。各个苗寨过苗年的时间不一,基本都集中在苗历岁初,昌美说他们过苗年“从这个寨过到那个寨”,吹芦笙、对酒歌、斗牛和斗鸡一场接一场,共襄盛举、绵延不绝。
见到昌美时,她刚从邻县赶集回来,自然又去看斗鸡了。她从小喜欢斗鸡,小时候家里清贫,斗鸡又昂贵,她和哥哥抱着家里的土鸡照样去找人斗。土鸡不像斗鸡生猛,随便打两下就打不动了,但对于儿童时的昌美来说仍然是巨大的乐趣。
她捎上我往家的地方开,家门前有一条窄河,对岸是施秉县马号镇,两个小镇隔水相望。中间本来有桥,不巧最近桥断了,要过河只能靠划船。河对岸聚着一小群人,在贵州水汽蒙蒙的阴天里看得并不真切。昌美指指说,那里就在斗鸡。
我们推门回到屋里,一只斗鸡和一只狗同时跑上来迎接,屋角的笼子里窝着一只猫。狗一会儿被鸡撵着跑,一会儿和笼子里的猫沉默对峙,生态颇为复杂。
昌美喜欢养动物,如今生活就被这些动物的好好坏坏缠住,而斗鸡是这一切的核心。
她家里现在养了九只斗鸡,几只待在专门为斗鸡盖的房间,又有几只分布在客房或阁楼。那只出来迎接昌美的斗鸡,被她一把抓住,她仔仔细细地检查斗鸡身体各部分的状况,手势温柔得像抚摸相伴多年的宠物。
斗鸡的“宿舍”挨着主屋,没什么光线进来,时不时地从黢黑的角落里传出一声鸡叫。房间里堆着木片攒成的鸡笼,全部出自昌美之手。她不好意思地说,这些鸡笼做得简陋,只是自己实在爱鸡,从看鸡、喂鸡、照料鸡再到做鸡笼,手艺都一样样学起来。
光是看鸡,学问就很大,她让我用手一一感受了一遍:脖子要密实、身量要修长、脚踝部分的突起(当地称为“拐”)要硬实健壮、脚上的鳞片要致密金黄、爪子握起来要干燥冰凉……斗鸡的战术和这些条件密切相关。
即使是女孩,养起鸡来也很难保持干净香软的状态,因为需要每天把鸡抱在怀里或夹在腿间检查擦洗,衣服上总是很容易沾上鸡毛、草籽、甚至地上的鸡粪。“一天一身衣服,不换洗都不行”。说话的当口,她一点点摘掉鸡头上的脏污,不厌其烦。
她给我看她的手臂,上面有一道道斗鸡爪子的抓痕。
昌美把鸡从笼子里一一抓出来照看,用特别配制的药酒擦洗,这是为了让鸡筋肉强健、更有力量,药酒的配方是很多养鸡行家最小心保管的秘密。昌美对于这些学问还是刚入门的新人,她提到圈内有厉害的行家慧眼如炬,只看一眼鸡脚上的鳞片走向,便知道这只鸡战斗力几何,是适合打头、打背,还是打脚。
她特别崇拜的那位行家被她称为“师父”,也是从快手上认识的。那时,她刚开始用“苗妹爱斗鸡”的ID在快手上更新一些和斗鸡相关的作品,在基本全是男性的斗鸡圈子里一下子引起了关注,也涨了不少粉丝,好多人叫她“女神”。师父在圈内已经名气很大,主动找到她,说觉得她有天分,要收她为徒。
从此,除了斗鸡圈少有的女性玩家,她还多了一个身份,就是名师的徒弟。
师父是四十多岁的男性。其实昌美不过也只见过他两面,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线上请教和互动。就算是这样,他们在网上以师徒相称的时候,评论区也总有不少污言秽语。
“刚开始看到心里也难受。”昌美说,“不过后来师父会在直播的时候说,他就把我当成女儿看待,让那些黑粉闭嘴,现在就不太有人说那些难听的话了”。
污言秽语不止在线上,女孩子抱着鸡去斗鸡的时候,难免遭人侧目。有次她去参加斗鸡,对方的鸡落了下风,嘴上开始不干净起来,说些“如果输了,大鸡也要、小鸡也要”的话来轻薄昌美。
昌美不会吵架,只叫他放尊重些,但直到现在都还在生气,“他的鸡根本打不过我(的斗鸡),后来他这个人也被拉出场子了”。
好在,除了这些不愉快,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受欢迎的。
现在她去赶集,已经有人能认出她来,尽管不知道她的本名,但还是会远远地便叫她“苗妹苗妹”,在黔东南地区成千上万个“苗妹”之中,她是被特指的那个。
昌美开车带我去找小何。小何在当地斗鸡圈也算出名,因为说话幽默风趣,好打一些通俗易懂的比方,他直播的时候很多人爱看。
从镇上到县城,有差不多一小时路程,全是一圈一圈的崎岖山路,是很典型的黔东南山地地势。昌美成日穿行在周边各县市看鸡斗鸡,开车驾轻就熟。她说,从小开始天天看山,已经看得审美疲劳,“倒是想看看海”。
她一直想去越南专门学斗鸡的知识,越南是国内斗鸡爱好者的圣地,有名鸡、有大赛、有大量高人,昌美的师父和师叔都已经定居在越南。小何也三不五时地往返在贵州、越南,或是与越南毗邻的广西之间。迄今为止,国内斗鸡市场上,越南鸡占到很大的份额。
为何是越南?
小何对我解释,东南亚有养斗鸡的传统,比起缅甸鸡或是泰国鸡,越南斗鸡好斗抗打,在比赛中更实用。加上越南本地农民大多贫苦,努力耕种也难以保证温饱,于是发展出了斗鸡的产业,直接对上了国内的巨大斗鸡市场。
国内的一些斗鸡玩家舍得为鸡一掷千金,越南的名鸡可以卖出上万乃至上十万的高价。
小何算是当地小团队的核心人物。
说是团队,其实更像是结构松散的兴趣小组。团队大概有四五十个人,都是黔东南一带的斗鸡爱好者,大多数通过网络相识,最后形成了团队。成员的快手账号里带有团队名字的后缀,很好辨认。
他们会三三两两地一起直播,也一起做些斗鸡的买卖。如果有团队成员要去某地比赛,大家会一起凑点路费盘缠,是颇有古风的情谊。
这种社交形式广泛地存在于整个黔东南地区。这里人尤其热情好客,遇到同好,随时可以建立联系、宴饮攀谈。这对于强调界限感的现代都市人来说,多少有点不可思议。
我到达当地后被这样招待了一次,一桌十几个人围着酸汤锅觥筹交错,热闹得仿佛是多年老友重聚。细问之下才知道,其实绝大多数都是当天才刚刚相识。
台江本地有几个鸡场,分散地养着团队成员的鸡。鸡笼里铺了软垫,还有灯暖,打开时灯火通明。我一路上被风吹得微微哆嗦,在鸡场待得几乎有点流连忘返。
“比人住得还好,是吧?”小何笑说,“对我们养鸡的人来说,鸡就是我们的员工。要对员工好,员工才会好好工作啊,不然一打比赛立刻就跑了”。
因为是淡季,鸡场的鸡都久未活动,小何带出一只自己的、一只朋友的,让它们对打训练一下。小何说,好比过年吃胖的人,年后总要健身。这些俏皮话是他的标签,他自己也为此有些得意,因为每逢他直播,别人都爱看。
两只鸡缠斗了许久,没有分出胜负,小何对它们的战斗力颇有些得意:“也就是个子小,如果等比例放大几圈,怕是能踢死牛。”他一边说,一边不时进场干预,保护一下鸡的羽翼。
羽毛对斗鸡很重要,如果羽毛在打斗过程里断了,还要专门去接上,却终归不如原装的效果。这种平时的训练很有必要,团队成员之间也时常私下切磋,但对于养鸡人来说,即使掉一根羽毛,都要心疼半天。
当然,正式比赛中是不能去干预的。斗鸡比赛里,一方鸡被打跑即算输,也宣告比赛结束,不过被打伤乃至打死的情况也有。
小何有过几次痛失爱将的经历,“那时候脸上还是笑的,但心里恨不得把对方的鸡一脚踢死。”这也不难理解,毕竟鸡是他们悉心养护、每天照料的宝贝。
小何有两个儿子,老婆抱怨他“这么多年,给儿子洗澡的次数都比不上给鸡洗澡的次数多”。
昌美红了以后,开始有不少人找她合作。小何他们请过昌美专职做直播,昌美一直没答应。还有人请昌美直接在快手上打广告帮忙卖鸡。 昌美很少接这类合作,她给自己立下了“只卖好鸡”的规矩,卖的绝大多数都是自己选种、自己调养过的鸡,“不然牌子做坏了嘛”。现在她确实攒下了些名气,买家都知道昌美卖的鸡拿出去比赛一般都能赢,也愿意找她买鸡。 她调养鸡的本事则多来自一位“小师父”。如果说师父是业内权威,那“小师父”则是一位天赋异禀的在野高人。
昌美觉得自己玩快手做直播,最大的收获主要还是认识了不少身怀绝技的同好,小师父是其中一个。他一开始在网上和昌美互动,互动多了以后成了朋友加了微信,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教给她许多知识。甚至别人出高价购买的药酒秘方,小师父从来不卖,却都分文不取地告知了昌美。 后来,昌美某次终于有机会去邻县见小师父。她吓了一跳,“这么年轻!”小师父还“徒儿徒儿”地逗她,尽管自己比昌美还要小上两岁。 昌美的微信收藏夹里几乎全都是小师父教她的调养鸡的方法:拉肚子了要如何、受伤了要如何、赛前赛后又要做哪些准备,昌美对小师父的这些经验奉若圭臬。 斗鸡价值不菲,身体也娇贵,尽管再悉心照料,也难免不出意外。有时染病还会传染,一窝的鸡都很难幸免,对养鸡卖鸡的人来说是重大损失。 见到昌美那天,她就正为一单生意有些郁郁寡欢。 一只鸡本来已经被买家订走,定金都付了,即将要发货的时候,鸡却突然病死,只能昌美自己承担损失;有时鸡到了买家手上,短期内生病,昌美也要退一些钱。鸡毕竟是活物,生老病死无法把控,做卖鸡的生意,风险从来都不小。她现在不愿意把鸡卖去特别远的地方,生怕鸡在路上出什么意外。
去县城的路上,昌美接了一个电话,来人开始问关于斗鸡的事,后来话题就开始飘忽,昌美语气突然变得不耐烦:“我现在没时间和你闲聊,拜。”就挂断了电话。 为了方便做生意,她在自己的快手主页上留了联系方式,却也不可避免地接到了越来越多的骚扰电话。她分辨得出来人究竟什么目的,“真正诚心要买鸡的人不会这样说话”。她是圈子里少有的年轻女性,这个身份给她带来了更多关注、照顾和帮助,也带来了这一类她很难彻底解决的麻烦。 除了骚扰,还有骗局。 在养鸡人的圈内,被骗的故事数不胜数,有些听起来甚至显得滑稽。有人拍下高价斗鸡,结果收到一只玩具鸡;又有人拍下高价斗鸡,结果收到一只家养土鸡。 昌美作为卖家也被骗过。那人通过银行打款后,在二十四小时内取消了打款,鸡已经签收了。昌美报了警,并没有什么用,她恨得牙痒痒:“两千多块钱呢……我真正心疼的也不是那笔钱,是那只鸡,早知道不如自己好好养着了。” 有理由相信昌美心疼鸡远胜过心疼钱。 她和朋友合资开了一家小型鸡场,合养了一些鸡,最近有一只她很看好的鸡被朋友在没告知的情况下卖掉,还在之后的比赛里拿了奖,昌美耿耿于怀。 她一直想带那只鸡去打比赛,玩斗鸡的人在比赛中拿奖时,会得到一面小锦旗以作鼓励,昌美的梦想就是在家里墙上挂一圈的锦旗。这比赚钱让她神往得多。 在小何的鸡场,昌美看斗鸡试斗就看得眼睛发亮,“要是真的喜欢这个,能一直看到天黑”。她说最近有一场比赛打得特别痴缠,一轮一轮打下来,足足斗了九个小时,昌美蹲在男人堆里,忍着自己不喜欢的二手烟,如痴如醉地看了下来。
小何主动提起他给昌美开的offer,他们当时觉得找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来直播,人气一定会高得多。但他也很能理解昌美的拒绝:“直播确实辛苦,一直要说话,而且现在什么人都有,肯定会有人说那些难听的话,她一个女孩子,看了可能也受不了。” 有人劝昌美在自己的账号上多直播,涨粉肯定更快,昌美也没有照做。她不太愿意像专业主播那样曝露太多自己的日常,即便有直播也基本是关于斗鸡的。 她自认不善言辞,也不想花太多精力在经营人设上。 小何很欣赏昌美的主见,他在斗鸡圈子里混了十余年,和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知道圈子对女性没有这么友好,所以有意无意会护着昌美。团队的人嘀咕为何高价也请不来昌美时,小何帮昌美打圆场:“人家现在是名师高徒,不好轻易当主播。” 其实名师高徒也不好做,昌美的师父师叔各自有些脾气,前不久还有师兄因为触怒师父,被“逐出师门”了。师父又始终是个中年男性,虽然现在黑粉少了,昌美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持着避嫌的距离。 斗鸡的产业边缘,斗鸡的江湖水深,昌美因为热爱斗鸡而涉足,心里不可避免地,还是有些这样那样的怯慌。 之前她在快手挂出作品,说希望找到一个志同道合喜欢斗鸡的女伴,下面好多男性自告奋勇,她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回应。那时候她想去越南看斗鸡比赛,还想拜访师父,但一个女孩子出门顾虑很多,一是担心安全问题,二是在意会有闲言碎语。
事实证明,和她一样真心痴迷斗鸡的女伴很难找。 “本来有个朋友约好了,结果后来又变卦……她不像我那么喜欢这个(指斗鸡),带不动她。”昌美和女性朋友相约去看斗鸡,朋友要么是不感兴趣在一旁刷手机,要么就是不想久站要求早点回家,以至于昌美看斗鸡几乎从未真正尽兴过。
她不止想看比赛,更想参加比赛。民间大大小小的斗鸡娱乐不断,有时候是村里乡间自发筹款组织,昌美也总会出个三五百块钱,输赢奖金也不过是几百块钱,这些对昌美来说太自娱自乐了。她想打的是那种真正的大赛——可能在贵州,也可能在越南,参赛的鸡在圈内都有名有姓,当然也会有“新人”斗鸡一鸣惊人。 看到自己培养的斗鸡斗遍天下,这可能是每个爱鸡人的终极理想,昌美也不例外。 她还有一些别的想法,比如希望在上海工作的哥哥回家来,或许可以一起开个养鸡场,妈妈也可以帮忙照料;又想要自己培养一些种鸡,希望能养出更好的斗鸡,在斗鸡的买卖市场上能经营出好名气……她给梦想的期限是三年:“就给自己三年时间吧,如果做不到,大不了就去嫁人了。”
家里对她玩斗鸡还算支持。不过昌美心里清楚,家里其实也着急她嫁人。她这个年纪的童年玩伴,大多都已经成家。她自己的那一份嫁妆也已经备好——苗家女孩非常重视全套的苗族服饰和银器,认为是不可少的嫁妆,而且价格不菲。 昌美也想要,所以她打工的几年里过得非常省俭,每个月只留几百块零花,省下的钱全部寄回家里攒嫁妆。 如今嫁妆终于攒得齐全,她对结婚又有些犹豫了:“结了婚总不能不要孩子吧,在我们这儿不要孩子,街坊乡亲都会说闲话。生了孩子以后,肯定就没精力再搞斗鸡了。” 昌美决心坚定,这两年必须亲自去一次越南。师父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教给她,如何判断鸡的战斗力、如何判断鸡的健康状况,这些都还是手把手地教学最有效率。而且去越南的话,顺便还可以看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