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胜金6段——厄尔布尔士山下的围棋故事之十三

日本职业围棋高手与棋迷下指导棋 2017年1月摄于日本棋院 

开始陆续有人到濑户家来了。

每拨子起码是2-3个人,有的带着夫人,有的则是与同伴一起来。此时,我能做的只是不停地或与新来者打招呼,或交换名片并稍作自我介绍,然后又被其他新来者所打断,再接着进行与刚才大致相同的礼仪循环。

来的这些人长得都差不多,黄皮肤,黑头发,一看就知道是东亚人,但初看的确很难分清是哪国人。可是,你如果看多了,只要稍微细心些,还是能大致分得清谁是日本人,谁是韩国人的。比如,日本人大多西装革履,见人彬彬有礼,喜欢近九十度的弯腰鞠躬,姿势总很独特,而韩国人的衣着却大多比较随便,夹克衫和T恤衫为多,也有西装革履,不过韩国人的那个腰板不太柔软,礼节也多是握握手,点点头,撅撅屁股而已。我们现代中国人似乎没有什么独特的礼节,传统的抱拳作揖礼节早已失传,新的约定俗成的礼节似乎还没有真正建立起来。以前,外事手则上经常说要不卑不亢,电视或电影上的领导人似乎一个个都是笔挺地站在那里等人家外宾走向前来握手,一副天朝上国让人家听旨的架势。我对此礼宾做法并不待见,但也不知道如何做才更好些。所以,我也就干脆入乡随俗,照葫芦画瓢,见到日本人,他鞠躬,我也略微鞠一下躬;与韩国人见面,他握手点头哈腰,我也如法炮制。那时,在商务活动中我见到伊朗人也是如此:他怎么做,我也就怎么做。效果也挺不错。身在异国入乡随俗,仿效他人礼仪,永远不会出错。

伊朗人见客的礼节有两种,一是见面时用右手掌抚左胸,微微弯腰鞠躬,但这属于一般关系的交往。据说,世界上大多数穆斯林的礼节也大多是这样的。这是因为在使用冷兵器的古代,一个男人将一般用来抽刀拔剑的右手伸到胸前并五指分开给对方看,无疑是一种表示友好的表现。还有一种礼节则发生在关系较好的熟人或朋友之间:见面时,一方用双手搂住你,扳住你的肩膀,与你行贴面礼,即先用其左脸贴你右边脸颊,然后换右脸贴你左脸,最后再重复第一个动作:再用其左脸贴一下你的右脸。关系更好些的,贴脸时还会将嘴唇撅起来作亲吻状并发出啧啧的声音。记住,这些与你亲吻的人都是男人,而不会是女人(西方风俗则不同。倘是较好的朋友,男女之间见面或告别时,也是这样亲吻的,不过双方可能贴得更紧些)。伊朗男人的胡子都很重,刮掉时,铁青一片,如没及时剃掉或者就是留胡子的,贴起脸来就很扎人。但是,你在伊朗如果遇到这事,也只能入乡随俗,没有选择。对于我的伊朗朋友,我也经常按此方式回礼。不过,那天没有伊朗人。

四点钟左右,各国参赛棋手大致来齐。这时,一位姓崔的韩国使馆一秘将其在一张大白纸上早已画好的一份比赛顺序名单挂在了客厅墙上。总共约有十来名参赛者,我的汉字姓名赫然其上,只是那位一块儿来的中科院吴博士名字没有列上。于是,我便与之交涉,又将其补上。日韩两国也有人被漏掉,结果又补了一两人上去。

这张表格列有中日韩三个国家的人名,但并不影响所有人按照本国语言阅读并了解含义,因为这些姓名全是汉字。我根据日、韩两国姓名的规则大致估算了一下,日本棋手最多,约6人;韩国参赛者约5人;中方仅有我和吴仲谋博士两人,一共13人。这些人名后面大多写上了各自的业余段位,其中,有一个6段,大约4个5段,其余都是4段或3段,最低也是3段。真是段星闪烁呀。但是这份表格上,还有两个选手的姓名后没有注明段位,那就是我和那位中科院的吴博士。奇怪的是,在将吴博士姓名补上时,不知是疏忽还是原本就知道,崔秘书并没有问我们的段位。

“没人问正好,省得尴尬。”当时,我作如是想。

韩国那位崔姓外交官是个业余4段,也是组织者之一,说话很风趣,喜欢挤眼睛,做些与其说话内容相配套的怪脸,时常让人忍俊不禁。在他的风趣的表情和挺冲的英语发音的双重作用下,大厅里开始还有的那种略显拘谨的气氛也就很快地活跃起来。他站在大厅中间用英语简约地介绍了这次比赛的规则:

  一是循环比赛,即每人都要与其他人下一盘,胜者计1分,败者无分。

  二是段位相差两段(含两段)以内者,让先;而相差两段以上者,则让两子;其余猜先。

三是执黑者出五目半,也意味着比赛不会有平局。

他还要求所有参赛者每个周末和星期天的下午四点都到濑户先生住所继续比赛,直至每个人都与对手下完,分数最高者就是这次三国围棋争霸赛的霸主或冠军。如果到最后,还有少数对局没有进行,则未来者算弃权,但他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云云。最后,他代表我们这些参赛者们对日本NYK公司的首席代表——濑户先生承办这次围棋比赛表示深切的感谢和敬意。这时全场响起一阵并不很热烈的掌声。因为在崔秘书的比赛规则还没有全部介绍完时,有几个似乎原先就熟悉的参赛者就已经结成对儿找个地方下将起来。

在崔秘书宣布比赛开始没多久,吴博士也就被一位日本人邀去厮杀了。此时,客厅里有几个人站在那儿观看或聊天,没在下棋,我以为是选手,谁知走过去问后才知道那几个人都是看客。这时我有些纳闷:我该跟谁下呢?

这时,一位30多岁,身着青灰色花格子长袖衬衣,长得既英俊又敦实的年轻人走上前来用英语问道:

“你是史先生吗?””

  “是呀。你是——?”我反问道。

  “我姓金,大宇建设的。这是我的名片。”说着,他挺有礼貌地递上一张名片。

我一看名片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就是墙上挂的那张比赛表格中段位最高的人——金镇宇6段。

先头那位韩国的崔秘书在宣布比赛规则时,还曾专门自豪地向大家介绍说,有一位曾经获得过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第六名的业余围棋高手也参加了我们的这次比赛。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还不以为然,没什么感觉。可现在,这位高手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金6段?

接过名片时,我心里就在想:难道我第一个对手就是他?要知道,自离开广州后的十几年来我虽然也偶尔下过几盘棋,也拿过安徽省科委系统的围棋冠军,但对手大多是业余3段2段的,几乎没与真正的高手下过棋。这下子倒好,这辈子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碰上的第一个对手就是一个世界业余围棋大赛的第六名!但后来又想:下就下吧,反正这一仗早晚跑不掉。于是,我俩约略寒暄一下后便在大厅里找了一个棋盘棋子已放置好但还没人的比赛位置坐了下来并很快就下了起来。

或许正是这种毫不在意的想法使我与金6段对局时心静如水,或许与吴敏焕先生一年来的野战撕杀使得我对韩国人的棋路已了然于胸,或许是金先生有点儿轻敌,或许还有其它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反正这盘棋没下多久我就占据优势了。(这次还规定,每个选手下棋前应自报自己的段位。我在与金6段对弈前,虽也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腆着脸说自己是业余3段。我本来觉得,如果自报4段,金6段只让我先,这样下棋,我心里可能会平衡些。但我转念一想,以前与韩国的吴敏焕2段下棋时说过自己是业余3段,此时再说是4段似乎有点太夸张,也不大厚道吧?犹豫之下,嘴巴一溜,就自然地说出自己是3段了。现在想来,真不好意思啊!——作者注)

棋下得很快。金6段可能没意识到我对他下出的棋路应对自如,且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的应对意味着什么,落子很快。我则在熟练应对他的一些变化时始终考虑到了我那棋盘上多出的两颗子的先天优势,并不与之多作局地复杂的相争和绞杀。在中盘快结束时,我做了一次形势判断,发现自己似乎一直保持着所让两颗子的10目优势,并没有损耗掉,而金6段则开始陷入沉思了。他的棋走得越来越慢。相比之下,我却越来越思路敏捷,几乎每着棋都下在正确的地方。优势愈发明显。

时间很快就到了6点钟,许多棋手早已结束比赛,开始或站或坐在那里品尝起濑户夫人准备的晚餐了。其中有不少人端着餐盘站在周围看我们这盘棋。这时,估计金6段也觉得倘不采取特别措施便无法挽回自己的败势了,于是他开始一改斯文,连着走了好几步非常强硬但近乎无理棋的棋。其中一着也算是胜负手,即在我可能成空但并无多大破绽的一块地方碰子并扭断,想通过连续互相打吃,制造麻烦,以寻找破空的机会。这步棋的后续变化很多,充满了未知数,弄不好对我真的会有很大风险。

对此一手棋,我仔细计算后觉得很是棘手,好像对方总有利用之处。在我绞尽脑汁思索时,突发奇想:不硬杀白棋而让其在我空中成活又如何?我将这种走法演算了一下,意外地发现,只要攻逼得当,即便白棋活了,也最多活上几目棋,而我在攻逼这块棋的过程中,于棋盘的另一侧将可能会形成一个厚势,可成的空也许会更大。对我更有利的是,在这个变化后,这盘棋除了一些不大的官子外双方实空都已定型,而金6段也将再无翻盘余地。想到这里,又经过一番计算后觉得可行,于是我便放手一搏,力图将白棋挤到一处角落里放它成活。

结果,棋局变化正如所料:金6段在这个局部虽然破了我原先可能成为铁空的地盘,也活了一小块棋,但结果不仅没占到多少便宜,反而让我利用攻逼他白棋时形成的厚势在附近又围成了一个并不小于原先那个地盘的空,而此时,棋盘上的变化也走光了。围棋就是这么神奇!

此局部战斗结束后,金镇宇先生在他发现此战得失并不划来,而且棋盘上也几无任何争胜负之处后,便无奈地摇摇头,很绅士地在棋盘中间放下一颗子:中盘认输了。

战胜金6段的那一刻,不知为何棋赛现场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围观的人非但没有一个人向我表示祝贺或与我握手,反而都开始在那里窃窃私语起来,有的人甚至还用一种有点儿异样的眼神不时看我一下。当时的我感到氛围有些不对,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无心去琢磨,于是便伸展一下一直紧绷着的颈脖和脊背,站起身来与表情略显沮丧的金6段握了下手,笑了笑,就走到放在大厅一角的那张放满食物和餐具的长条桌边拿起一个盘子,去挑食物吃了。过了一会,濑户先生走过来问我食物味道如何?

我说,“很好呀!寿司沾酱油吃,味道更好。夫人的厨艺很好啊!”

濑户又低声问我说,“顺便问一句,史先生,你是业余3段吗?”

“?”我心里一惊:他为何问这个问题?当时有点儿担心自己假冒3段的事情被揭穿,但却依然故作镇静地反问道,“是呀,怎么啦?”

“哦,没什么。可能是有人多虑了吧?”(Maybe someone worries too much.)濑户说,“不过你下得真好!”

“‘多虑了’(worrytoo much.)是什么意思?”可当时我没想明白,嘴上也没说出来,只是笑了一下。

说实话,战胜金6段,当时对我来说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特别高兴的。我这个人性格本来就比较恬淡和腼腆,社交场合也时常反应迟钝,加上又身处一个陌生外国人居多的环境,语言上也不是那么方便,我即便是心里有些得意,也只是一纵即过,并没放在心上:不就是赢了一个6段吗?还是业余的。有啥了不起?所以,当濑户先生问我是不是3段并说“可能是有人多虑了”这句话时,我没有听出此话的话外之音,只是担心一段不名的自己比赛前报个3段是否妥当,根本没有想到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其实是:有人认为我可能为了占便宜而故意低报了自己的实际段位,也就是说,当时可能有不少日韩棋友怀疑我原本并非3段,而实际是一个5段以上的业余高手或者干脆就可能是一个中国的原专业棋手。这个潜台词还是到第二年比赛时濑户先生才告诉我的,可我当时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在看来也足够笨的吧?

其实,之所以有人对我的胜利持怀疑态度并散布这种话,是因为当时输给我的这位金6段确非等闲之辈也——这位金镇宇6段原来曾夺得过1991年之前某届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的第六名。不要小看1991年之前的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第六名,因为那些年里每次比赛,都至少有三位中国的在职或去职专业棋手参加这个业余围棋比赛,即中国每届派去参赛的两位专业(职业)高手以及1-2名香港棋手(也大多是大陆外流到香港的职业高段棋手,陈嘉锐就是如此——作者注)。

如果将这些专业棋手除外,可以说,那时能够在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上夺得第6名的棋手,其实至少应该算是那项比赛的第3名——季军。这就是说,如将那几位获得冠、亚、季军的中国职业棋手除外的话,这位金镇宇6段其实应该算是他所参加的那届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的季军获得者,而不是所说的第6名了。而我却在不经意间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完胜了他。

事后我才明白,如果将前不久还发生的中国职业棋手冒充业余棋手参加世界业余围棋比赛并连获冠军的那段丑闻式的历史联系起来看,难怪当时在濑户先生家观看那场比赛的人在我战胜韩国金6段后都甚感惊异并怀疑我自报的业余3段段位了。(直到今天我还有点担心,当时是否有人如同怀疑我的那些参加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的职业棋手同胞那样,也怀疑我是一个职业棋手了吧?——作者注)

可是我对此问心无愧,因为虽然我是一个冒牌3段,但我却不是以高段冒充低段,而是以一个没有任何业余段位的纯业余的中国围棋爱好者,去冒充业余有段棋手。虽然也算“僭越”,可能不对,但并非像那天有日韩业余棋手所怀疑的那样属于贪功假冒。可在当时,对于上述我被质疑的前因后果,我是什么也不明白的。不过,这一盘赢棋虽然引发了诸多疑问,但对我而言却非常关键。因为金6段自遇到我这个苦手并输了那盘棋之后,与我一样也是一路披靡,就再没有输过棋。

又经过两个周末的鏖战,面对日韩两国的其余各位业余有段棋手,我与韩国的金镇宇6段一样,也是连战连捷。虽然我最后一盘大意失荆州,输掉了最不应该输掉的一盘棋,但终归还是有惊无险。最后的事实是,这第一届中日韩三国伊朗围棋争霸赛的冠军头衔竟然落到了我这个中国的冒牌业余3段的头上了。

说句老实话,在那次比赛的整个过程中,无论是参赛前还是参赛后,甚至是直到比赛结束,我都一点儿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得冠军,更没有想到我在战胜金6段的几天后,我这个中国的围棋无段爱好者竟然还会被日、韩两国棋友们硬封为业余5段称号哩!

这真叫无心插柳柳成荫。

与韩国大宇建设株式会社金镇宇6段的这盘棋实际上为我奠定了在第一届中日韩三国伊朗围棋比赛上获得冠军的基础,也拉开了我在伊朗蝉联该赛事冠军的真刀实枪的征战历程,并演绎出了一段终身难忘的围棋故事,直至1993年春我离开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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