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玫瑰到迷宫:英法德文学中的两希源流撷英 | 《沙仑的玫瑰》新书分享会回顾
12月11日晚沙龙现场图
从玫瑰、头颅、天鹅、花园、塔楼、葡萄酒,到夜莺、头发、海洋、树林、蜂蜜、迷宫,英法德三语文学中这些常见的物象及其在绘画中的丰富表现,无不从希腊—希伯来这两大古文明源头中汲取创造力,理解它们在诗歌中的演绎离不开对其两希源流的追溯和分析。
本期沙龙,复旦大学“沙仑的玫瑰”三位老师包慧怡、姜林静、陈杰,携新书《沙仑的玫瑰》再次齐聚志达书店,从“玫瑰”到“迷宫”一起溯游而上,寻找那些萦绕于诗人笔尖和画家帆布上的谜般意象的两希源泉。
这是15世纪的一张手稿,画的是天堂花园。美术史上有很多花园都把封闭的花园描绘成一个人间天堂,这种做法可以在两希文明中找到其源流。
《献给圣母的短祷文》
(15世纪 中古英语 匿名)
有福的玛丽,处女母亲,
完美的少女,海洋之星,
在最后审判的日子挂念现在向你祈祷的仆人吧。
无斑的镜子,耶利哥的红玫瑰,
神恩的封闭花园,绝望中的希望,
当我的灵魂离开身体,
拯救它脱离我仇敌的愤怒。
《献给圣母的短祷文》是一首中古时期的英语诗,内容本质是一些圣母的修饰词的罗列,比如“海洋之星”“无斑的镜子”“耶利哥的红玫瑰”“神恩的封闭花园”等。其中“封闭花园”是来自《旧约·雅歌》中的一个传统——将圣母的身体看作是一座花园,而这座花园只有神恩、圣灵可以穿透,让她变得葳蕤起来。
希伯来花园原型(I)
《雅歌》中基督佳偶的花园
希伯来的花园传统中有两个在《旧约》中是非常重要的,其中一个就是《旧约·雅歌》中基督的佳偶——圣母本人(玛利亚的子宫=封闭的花园)。
下面这段很美的话,其中就用了“a garden enclosed”来形容他的新娘。
'Hortus conclusus soror mea, sponsa, hortus conclusus, fons signatus”
(A garden enclosed is my sister, my spouse; a garden enclosed, a fountain sealed up)
——Canticle of Canticles 4:12
↓译文↓
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 好像蜂房滴蜜;/ 你的舌下有蜜有奶……我妹子,我新妇 / 乃是关锁的园,/ 禁闭的井,封闭的泉源……你是园中的泉,活水的井 / 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 (《雅》,4:12-5)
对于这段话,大概有三种不同的理解。一种理解认为基督在召唤的他的新娘,也就是教会,预示着《新约》里将会出现的叙事;一种理解认为,这是每个人的个体灵魂在召唤创世主——曾经与主一体但现在与他隔离,希望重新与主建立联系;第三种理解就比较直白,认为基督的佳偶就是圣母玛丽亚本人。
中古诗歌中的这个传统认为,这一女性她既是新娘又是母亲——当她作为新娘的时候,她的夫君是神本人,神以父的形象出现;当她作为母亲的时候,神是她的儿子,神以子的形象出现。
所以我们在西方绘画中经常会看到,即使不是典型的花园,比如仅仅用一道围墙或篱笆来暗示这是个花园,也总会以类似花园的东西来强调圣母是处于一个封闭的空间内的,言外之意就是:里面是一个神圣空间,闲人莫入。
希伯来花园原型(II)
《创世记》中的伊甸园
希伯来另一座封闭的花园,可以说是人为的花园,就是《创世纪》里的伊甸园。
当我们提到伊甸园时,它已经是一座失落的花园了,只有亚当和夏娃曾经在里面居住过。但是当亚当和夏娃吃了知识之树上的果实后也就被驱逐出园了。《创世纪》中是这样说的:
“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创》2:8-9
“于是把他【亚当】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创》3:24
这是一种失去乐园的惩罚叙事,但关于伊甸园有没有别的的解读方法呢?在历史上,圣经学家、神学家们对于亚当和夏娃犯罪的实质有过无数的解释。
美国学者罗伯特·波格·哈里森有一本著作《花园:谈人之为人》,书里有一个很短但很优美的关于人类处境的散文《论人类的处境》,里面提出的一点,也是个人比较认同的一点就是:亚当和夏娃粗心大意犯错,恰恰是因为他们的无忧无虑。
亚当和夏娃所在的伊甸园什么都为他们准备好了,没有四季交替,不需要劳作,但上帝没有教会他们如何守护这个花园,他们也没有人之为人的那一份忧思。他们堕落之后,上帝让亚当和夏娃终生劳作,从此亚当和夏娃可以说成为了园丁,培育起真正的人间花园来,才真正成为与土地相连的人,才有了人之为人的那一份忧思。
哈里森有一句很漂亮的表达大概是这样的:其实在失去了乐园以后,他们才真正得到了一座家园。从这个意义上说,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的生活反而像一种放逐,而堕落之后在大地上的栖居才是他们真正找到了回家的路。
《奥德赛》里有一个与此类似的叙事,那么我们就要从希伯来里的花园传统,讲到希腊神话里的花园传统了。
希腊花园原型
《奥德赛》中卡吕普索的荒岛花园
奥德修斯在特洛伊战争胜利以后,明明十个星期就可以到家的,但由于种种原因(主要是得罪了波塞冬),经历十年才漂泊到家。这十年里有七年他都被囚禁在海之女神卡吕普索那里。卡吕普索这个名字的希腊原文意为:把知识藏起来,可以说卡吕普索既藏起了一位爱人,也藏起了关于永生的知识。因为卡吕普索曾经对奥德修斯说,如果你一直跟我住在我这座岛上的花园里,你就可以获得永生。不得不说,永生是对一个人的终极诱惑。
洞穴周围遍长林木,生机盎然,
有桤树、杨树和柏树芬芳……
葡萄藤蔓爬,混熟的果实垂挂
近处喷涌四眼溪泉,吐出水花晶亮……周边铺开成茵的草地,松软,长着欧芹和
紫罗兰,即便是神明莅临此境,
也会对所见的美景羡赏,心里欢畅。
——《奥德赛》第五卷
他们所居住的岛上花园,和伊甸园一样被悬空在虚无当中,岛上没有四季流转,一切都是现成的,无需操劳……奥德修斯如果留下可以得到一位神女作为妻子,还可以获得永生。但奥德修斯每天依然望着大海忧思,他要回到他伊萨卡的家园,承担起人之为人的责任。所以,最后奥德修斯还是选择了远航,离开了这个无忧无虑的岛上花园,最终回到了他家里那个需要劳作照料的花园。
之后,波斯语里的四河花园和法语里的的爱情花园、游乐花园等,可以说都是对两希文化中这两三座花园的践行、回声、变奏。
人类在失去伊甸园这样的花园之后要做的,就是在大地上以建筑的形式、文学的形式、梦幻诗的形式重新建造花园,建造“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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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的异教来源
玫瑰与迷宫的重合——沙特尔迷宫
中古英语里的迷宫一词maze用来表示花园,所以在英国文学里,他们常把花园建成一种树篱迷宫,这种迷宫往往有很多岔路,会引诱人走到错误的道路上,或说是庇护人或说是考验人。但基督教教堂里的迷宫和英国的树篱迷宫就非常不同,很多是没有岔路的。
比如大家看上面这个以雕塑著称的沙特尔主教座堂里的沙特尔迷宫,迷宫的中心是一朵玫瑰花。这个迷宫没有岔路,但走着走着就会把人引到离迷宫中心比较远的地方,这其实是基督教的一种内省,本质是让人走一条寻找自我的路。
但迷宫并不是基督教自己的一个传统意象,《圣经》里是没有的,迷宫在欧洲算是一个异教传统。在异教传统基督教化的过程中,才出现了这种基督教的迷宫。
《和解》
罗泽·奥斯兰德
又是一个清晨
没有幽灵
露水中闪耀着虹
那是和解的标记
你可以为了
玫瑰的完全建成而喜悦
可以在绿色的迷宫中
迷失,又重新寻见
形象愈发清晰
你可以成为一个人
无邪的
(……)
这首诗歌是保罗·策兰的老乡、朋友罗泽·奥斯兰德在20世纪70年代创作的,叫作《和解》。第一段是对一个清晨的描述,“虹”和“和解”这两个词,让人联想到《旧约》里大洪水之后诺亚也是在某一个清晨终于看到了虹。虹,象征着上帝允许大洪水退去,与人和解,重新与人建立关系。
第二段里就出现了玫瑰意象和迷宫意象的重合。“绿色的迷宫”中的绿色是代表着和解、重新繁盛起来的颜色。以那面说到的沙特尔迷宫为例,那就是一个玫瑰迷宫,它的中心是一朵玫瑰,而迷宫的众多弯道就像玫瑰层层叠叠的花瓣掩盖着花朵的中心。这是一座圣母教堂,而玫瑰是圣母的象征。除了这个玫瑰迷宫外,这座教堂里还有很多玫瑰窗花。
因此,走进这个迷宫的过程,可以看作一个走入玫瑰中心的过程,过程中或许会有迷失,但总能重新寻见自己,这个过程就是“玫瑰的完全建成”,也就是一个人与神达成和解的过程。
迷宫的古希腊源泉
克里特岛的怪物迷宫
讲到迷宫,除了maze这个词,德语里还有一个词,对应的英文词是labyrinth。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呢?下面就要说到另一个迷宫,一个本是罪恶链条的迷宫。
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国王弥诺斯之妻帕西法厄与波塞冬派来的牛,生下了一个人头牛身的怪物米诺陶诺斯。为了隐藏这个丑闻国王就让工匠为这个怪物造了一个迷宫,迷宫的名字就叫labyrinth。所以德语和英语中的labyrinth是从古希腊语借鉴而来的。
后来,雅典被迫每九年要进贡七童男、七童女,塞进迷宫中供这个怪物吃……直到有一年,雅典的一个英雄忒修斯来到克里特岛之后,说要把这个怪物杀掉。结果来到克里特岛却爱上了克里特的公主阿里阿德涅。公主送给忒修斯两个礼物:一把剑,用于杀死怪物;一个线团,以便走入迷宫后还可以走出来。后面又发生了一连串的悲剧故事……
因此,我们可以说,古希腊的迷宫,其中心是一种杀戮或者暴力,而且是一个罪恶链条,罪恶的事件一环接一环地发生着。而对于基督教的教义来说,这个迷宫的中心就是罪恶链条的切断,代表着和解。
德文中的和解这个词Vers?hnung,动词是vers?hnen,其实出自Sühne/Sünde(赎罪/罪),也就是说,人走进迷宫寻求和自己的和解,是一个赎罪的过程,是一个罪恶链条的切断。基督教教义里也经常说,首先人与人之间我们要互相宽恕,宽恕别人是自己获得和解与救赎的前提。
总结来看,迷宫这个意象有异教的来源和希腊的源头,然后又在欧洲基督教化的过程中发生了变化,甚至核心也有了变化——从挣脱不开的杀戮命运,转变为通过赎罪和达成和解而切断罪恶的链条。道路,也就是生命,也就是真理。
迷宫在现代语境中的再一次异化
迷宫城市
从20世纪初开始,在很多绘画和诗歌(尤其是表现主义绘画)中,我们会发现迷宫的中心改变了。
这幅画是保罗·克利创作于1912年的《城市之灯》。如果说早先迷宫的中心一个是杀戮,一个是和解,现代迷宫的中心则是一个“电灯”——电灯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早先的迷宫理念都是关于人内心的,是走入内心的一个过程,但电灯的出现让我们越来越注重一些可以用肉眼捕捉的外部的东西。这也就带来了一种注重外表的世俗化。20世纪初的诗人和画家们把城市描述为一个迷宫,在走入迷宫中心的过程中,个人化的东西渐渐都被抛弃掉了,只剩下物质化、机械化的一些东西。
Paul Klee: Ins Nachbarnhaus (1940)
还有这幅保罗·克利创作于1940年的《去邻居家》,看得出画面上是一个被围困在迷宫中的一个人,这个人在挣扎着想要突破隔墙走入邻居家。看上去孤独的挣扎着的人只有这一个,但其实画面中每一个格子里甚至画面之外的无数格子里,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围困在自己的房子里。
我们被迷宫困住,而我们每个人也都是自己迷宫的建造者,因为我们都参与了现代化、工业化的进程。此时叙事的视角就发生了变化,于是在现代语境中,迷宫再一次异化——城市既是囚禁我们的地方,又是为我们提供庇护的地方。
……
(以上文字,仅整理自小部分沙龙片段,更多神秘奇妙的故事和充满智慧火花的的观点,读者们可在观看本场沙龙的过程中亲自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