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十九首 | 颜梅玖
编者按:
迄今为止,颜梅玖出过两本诗集,一本以《玉上烟诗选》名之,一本被称作《大海一再后退》。正如我们从她的诗作中读出的和他人给她命名的,她的写作归属现实主义。现实主义者往往同时是理想主义者,只是理想之不可得,故转为对现实毫不气馁、毫无回避地猛烈审视与批判。她从自身的经验出发,在日常中找到开掘人性的路径。最初她狂飙突进般地进入到生活场域中表达自己的立场,本源性的求真,对垒,抗辩,自我救济,寸步不让地反刺愚蠢、市侩的公共舆论,至情至性地处理成熟女性遇到的一切灵肉问题。此后,她代言式揭示时代女性病痛的诗歌写作退居其次,倒是更深切地观照自我内心的进程,由灼热尖锐变得温暖舒缓,由高亢冒险转入绵柔沉着。回忆前尘不见得一定是受伤日记,而是讲故事一般来到万象更新的技术与情感范围之内:千山鸟飞绝的空阔与寂静是美境,文学馆里出版的书籍是词语与曾经的潮汐。
我们终于懂得性情里的天真,边缘化的朋友与子民,“接下去会怎样”的善良,永远保守的秘密,与无法维护的哀伤和失望。颜梅玖的诗,曾经是挑战,反攻与狙击,如今是平安灵魂的通行证,明知真相、爱的错觉、正午的黑暗,依然坦然,美好,不用再沥胆堕肝就可回归艺术生活。
——湖北青蛙
新诗十九首
文/颜梅玖
立秋书
南瓜藤弯向野蓟的时候
雨点和雨点仍在热烈地交谈
黑鸟小幅度地飞
飞着飞着,就飞到了草丛里
万物有序
树叶在风中颤动
芦莉草开出大片大片紫色的花
石头保持寂静
风从流动中带来了秋天
沿着江边
我把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
后来我坐在亭子里
眺望着北方
把最近发生过的事情,想了一遍
又想了一遍
万物都保持着秩序和独一性
眼前的江水也一定怀有野心
它日夜兼程
滚滚而下,裹挟着泥沙,奔向
恒定的、开阔的终点
不同于古老的时间河流
它于终点处终将我们,还有我们
葱茏的爱情
化为永久的睡眠
想起夏天
我们来到一个陌生的小镇
土墙上爬满了各种植物
绿色的或者褐色的
河边,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
正在撒网
阳光让他的皮肤更加闪亮
后来,他离开了河边
这让他的网
充满了悬念
不久天阴了下来
我们采摘了河边的一些豌豆苗
还有秋葵
前面有一片婆婆纳,小小的
开得到处都是
我们被飞鸟吸引到田野
天空布满了黑漆漆的乌云
一排排甘蔗正在等待收割
或者,在等待雨的落下
一群白鹭从我们面前飞过
凭着高超的飞行技艺,搅动着田野
雨落下来了
一切都让我们感觉清凉
我们在田埂上慢慢地走着
接着走向另一条
之前读了扎西的诗
春天刚刚开始
天气好得像个谎言
园区里到处都是草木的香气
蓝天下的乌桕树
像是一束巨大的干花
铁褐色的乌桕子
像再也无法忍受黑暗
在半空中猛烈爆开
露出白色的球状果实
我在乌桕树下待了很久
之前我读了扎西的诗
他生病了
每天疯狂地写诗,并删掉大部分
我今天早晨读到的
就像一粒粒乌桕子——
味苦,微温,有毒,仿佛
生命的剩余
厌倦
如李淼所说,我不再将日子过成
西西弗斯推动的石头
我变得懒散
我厌倦了努力
厌倦了语法、哲学,掌声和批判
甚至,厌倦了悲伤
昨晚,我不小心又被一块木头弄伤
我厌倦了伤口
创可贴只是一种敷衍
厌倦是一条充满欲望的狗,它盯着我
我的伤口在呻吟
但呻吟的不是我
我面无表情地走着
我想起昨晚我读的一首诗
诗中说到一个孩子
用弹丸气枪一次次射向田鼠的故事
后来,那只田鼠再也跑不动了
只能拖着肚子
在草地上慢慢移动。它小小的内腔
灌满了铅
雨水节
窗外,雨沙沙地滴落
我躺在床上
从一本库切的小说里歇下来
去听那窗外的雨声
房间里开着暖气
细叶兰第二次开出了
一串粉紫色的小花
厨房里煲着一小罐银耳羹
香甜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
一整天了
我沉浸在小说的细节中
在时间的表皮上
雨自顾自地嘀嗒着
均匀而有节奏
书中那个老摄影师的身份困境
汇同着它,一起垒高了我的惶惑
这回,是应和
使我感到不安和不快
怀疑之诗
那些点燃田野的油菜花
一片金光闪闪的大海
它们无声的奔腾是真的吗?
香樟树的叶子被雨撞落了一地
在对抗和逃离的欲望之间
它们闪烁不定的飞翔是真的吗?
疾飞的鸟儿彼此热烈地叫唤
这纯粹的交谈在我的大脑中停留了3秒
那愉悦的停顿是真的吗?
乌桕果炸开,像一树灰白的念头
此刻它们组成了天空的美学部分
这沉默的诉求是真的吗?
倒在无花果树下的奥古斯丁
终于拔掉了情欲的荆棘
他痛哭流涕的绝望是真的吗?
河水消失在河床中
如果消逝才能成为真正的存在
存在又是真的吗?
我充满怀疑的对视
像雨水一样把自己淹没
我的满腹怀疑是真的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我身上那件古旧的,铅灰色衣衫
杨梅
“啪”地掉落下来
一个接一个
它们用低沉的声音应答闯祸的风
我站立了一会儿
散落树下的杨梅,越来越多
紫红色的,红色的,青色的
还有几天前的,已经烂掉
四月,这棵高大的杨梅树
开出了细小的紫红色的花
五月,慢慢结出青绿的果子
六月,它们长得很大
红的似乎很快可以入口
然而五年了,从来没有一颗果实
能留在树上。梅雨前
它们还未成熟,就随着风
一颗一颗掉落在地
连麻雀也没有享用过
自生自灭的事物
自然无涉悲喜
只是在宇宙里,地球上
一个偏僻的角落
为什么总是我在留意这棵树
这平静的冥冥之中
究竟蕴含了什么
而且,我感到我片刻的凝神静听
也被什么凝视着
你的孤独
在你的孤独中,雨越下越大
你提起的事情
我一件也不记得了
我们之间,连回忆
也变成了你一个人的事情
我几乎失去了记忆
或者说,庸常而忙碌的生活
让我顾不上回忆
更顾不上生存之外的事情
现在,我只记得眼前
我忘记了曾经富足的日夜。上个月
我连母亲的生日也忘记了
做晚饭时,我又想起了你的孤独
一个土豆被我削了很久很久
昨天我发现
我的头发又白了一些
我放下土豆,开始温柔地给你回信:
是的,是的,亲爱的,你瞧
你说的那些事
我全都记起来了……
大雪
十二月,带来了更多的冷空气
雪开始均匀地落下
它们不绕过任何事物:麦田,河流
高山,所有被放弃了的……甚至
这些思想的天鹅绒
还进入了我们空虚的身体
它们用柔软的力量
抚慰了夜晚和我们对它的渴望
它们放弃界限,缓慢而无声地繁殖着
像我们的野心,无用而固执
世界完美,仿佛还未开启
没有破败的事物,没有遗骸
只有古老的群山,在天地间,轻轻飘浮
读茨维塔耶娃
她拿出了自己亲手编织的绳套。她看了一眼乌云下的叶拉布加镇
“我可以动用祖国给我的唯一权利”。她想
她把脖子伸进了绳套。卡马河依然平静地流淌
而俄罗斯整个儿滑进了她的阴影里
活着
我孤僻,任性,独来独往。我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守口如瓶
有时也会赏自己一记耳光
电影院我的左右都在调情
不过是,奥迪车里女人的手搭在男人的腿上
晚餐时,只有一双筷子
不过是,路边的小野菊孤单地开放
刀割破了我的手
不过是,一个梦替另一个梦说出内心的挫败
半夜醒来,黑暗里一切都醒着:邻居的旧空调,发出令人难以忍耐的噪音;亚麻围巾
像条绳子垂在我的头顶;剥落的墙皮啪地掉在地上
不过是,楼下的嬷嬷做着祷告,手指冰凉
我拗不过的命,一扯就碎
不过是,果子埋在土里腐烂了
和我相依为命的乳房,愈来愈颓废冰凉
不过是,冬天阴冷,远处的山被涂了一层灰
唇红齿白的女人,首饰叮当,貌美如花,还牵着狗
不过是,兔子爱吃青菜,就像我演的戏剧,剧情里我发疯地跟着一个辜负我的美男子
我的丑,嘲弄了美
我虚伪的笑容,蔑视了真实
在姚江边
江水在我们右边荡漾
布谷鸟在我们左边啼叫
布谷,布谷
那声息有时急促,有时缓和
不知要带来什么消息
十月是金黄的月份
正午的林间光斑浓郁,适宜徜徉
我们追踪着布谷鸟的叫声
像走在通向往日的甬道上
我们若有所思,面带微笑
直到凋落碧树的秋风
刮走了布谷鸟的鸣叫
树林静下来。秋水洋洋
波涛仿佛无数停止转动的履带。一切
不会再出现于下一个地方
我们因瞭望而沉默
长林巨大的阴影,倾覆在我们身上
明月记
月亮平稳而安宁
静静地撒播它巨大的情欲
远山赤裸着
等待柔光的抚摸
啄食了草籽的鸟儿不再飞了
在巢里做着各种美梦
平原上,成熟的果树影影绰绰
沟壑里的溪流像冲破了什么
一遍一遍恣意地涌动
月光下,一切的进行都悄无声息
像默契的约定
万物都被一种力量牵引
在幽暗的虚空中轻轻漂浮,摇荡
仿佛有什么要将它们带向永恒
时间慢得令人越来越迟钝
但若明月消失,谁都能敏锐到
万物在时间的长河中
那一点点的有序消逝
初夏
她倚在门框上
脸色苍白
他们结束了
那个戴着黑边眼镜的
亚当·兰伯特
像是终于获得了解脱
她抽着我的香烟
嘴角挂着微笑
光洁的额头
曾有过多少次海潮?
一年了
性是一件衣服
她挥霍掉了她的丝绸
一切自然而然
她漠然地谈起她爱过的男人
是怎样一个个离开她
她藏起了她的感情
“其实我也是独身主义者”
她故作轻松
但香烟出卖了她
夜色浓稠的房间里
她一支接一支
烟圈悬在半空
像一个个无法消逝的梦
多漂亮的烟圈啊
有一阵子,我走神了
我耳边有一群雨滴
它们飞驰着
在虚空中
在旋转的大地寻找栖身之处
自我判决
我把事情弄糟了
就像蛋糕机弄糟了蛋糕,蛋糕又弄糟了鸡蛋
我承认我把事情弄糟了
我讨厌洁癖般的道德,或者做道德上的选择
原来我喜欢轻音乐,现在我喜欢摇滚
我喜欢用玩弄对抗一切。包括对抗我自己
这个世界我从不在场
在场的只是我的肉体
我有猫一样的性感,蛇一样的冷酷
我活着就是引诱你
和特别神经质的人一样,我对一切都具有耐药性
我偏执(精神分裂,几乎致命)
我完美(神经衰弱,近乎偏执)
我叛逆(歇斯底里,过度极端)
我是你的爱情
我是你的悲伤
我是你的欲望
我是你的嘲弄
有时候我在六楼的阳台上张开翅膀。风吹起头发,有那么一瞬,意识全失
我把白纸全涂黑,我说,“别轻视我!”
我模仿着我自己,躺在地板上,吐烟圈
你给我咖啡,维持我的兴奋
你给我衬衫,维持我的妄想
你给我挑逗,维持我的激情
你给我借口,维持我的生命
你可以爱我,但我拒绝你爱我的影子
你可以爱我的影子,但我拒绝你爱我
我有多个身份:
冒险剧的女演员
欲望的主语
虚无的替身
红色的举动
三分之一的晚餐
在时间还未到来之前就结束的句子
子宫之诗
终于结束了。
我的左脚还没穿上鞋子。右脚旁
是一只大号的垃圾桶。现在
我的小腹疼痛难忍,准确地说,
是子宫。它像水果一样,潜伏着危险,容易坏掉。
我站起来,
我感觉晕眩。
我听见医生正在喊下一个病人:
67号……
一个少女走进来了:
稻草一样的头发。苍白的脸。
“躺床上,脱掉一条裤腿……”
我慢慢走出去。
大街上的人可真多啊。
一群民工潮水般涌向火车站;
卖楼处,一个男人对着另一个男人挥动着拳头;
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洋餐店前,边用纸巾擦眼睛边打电话;
菜市场旁,小贩在哄抢刚下船的海鲜;
一个疯子冲着人群舞动着一面旗子;
几个从饭店出来的人摇摇晃晃沿着河边又喊又唱……
这是乱糟糟的星期一。
油脂厂的烟囱带着浓烈的黑烟捅进雾蒙蒙的空气中。
哦,你过去怎么说?
这令人晕眩的世界里,一定蹲伏着一个悲哀的母兽?
是的,她一定也有过波浪一样的快感,
有过阵痛、死亡的挣扎和时代之外的呼喊。
她分娩了这个世界但又无法自己处理掉多余的渣滓。
我在路边坐下来。对面
建了一半的地铁,像一条黑暗的产道,停在那里快两年了。
“没有列车通过,它的内心一定松弛了。”我想。
甚至,一些风也绕过它的虚空。就像
也绕过我们。
落日之歌
它旋转着它的浑圆、金黄
稳稳地跃入大海平静的胸口
它有无限次的轮回
消失,只是一种行为艺术
它完全掌握了这个伟大的技艺。它永远新鲜
不像我们,从未获得重生
如果我为它写下墓志铭:
完美的典范或一个圆满的谎言
真相是:如果抽去它的金黄
它就是灰白的光晕
事实上,我们心中曾经有过的那轮金黄
剩余的光晕也渐渐消失
多少时日白白熬过,多少光线偏离了内心
多少果子腐烂、宴席散尽,多少姓名地址一笔抹去
只有死亡依然在窥视着我们
与寂静无关
现在是 一月十六日晚七点零一分
我枯坐在一首诗前。寂静中
它被我移动了
准确地说,在移动过程中
我的身体
又不小心卡进了这首诗里
最终我被抵消
或者说,我找到了一种消失的理由
而它还在
还在生长。那么暧昧,像性骚扰
不顾我的反对
我将自身的阴影分三次加深在这首诗里
一次是九点三十三分
一次是十点零七分
一次是十点二十九分
苍山下
从昆明去大理,拐很多弯
终于看到如画江山。紫藤
这些销魂的民间红颜,被秋风及时扶上墙头
在封建的灰白里放浪形骸
照壁,彩绘,飞檐斗拱,木雕门窗……
这个被称作唐朝的南诏、宋朝的大理国
倚苍山,靠洱海,拥万顷良田
山高皇帝远
我怀疑在这里居住的都是古人
种田,喂马,钓鱼,饮酒,写诗
还在跟中原学扎染,用银器和茶叶跟吐蕃交换
徐霞客在续写《滇游日记》
张家大院或严家大院,买米酒的还用着碎银
苍山下,马还在跑,但不再预谋和策反
古老的马蹄声已经歇在泛黄的线装书里
茶马古道,也有了倦的意思
不再铃声叮当
山河日日新啊,但这里反对革命
这里有陶潜的风,方孝孺的雪,有旧时代的余温
当我们把相机伸向窗外
那些握锄的土著居民
没有谁看我们
也没有谁抬头望一眼陡峭的峰脊
他们不关心山外,也不关心山内春色几许
几个鲜艳的白族少女,身背竹篓
远了,近了,又远了
像一批来历不明的影子,我们在苍山下茫然四顾
我想起了布劳提根:
“所有生活的可能性,所有的道路,都通向这里。
我从未去过其他的地方41年了:……”
哦,这个研究道路的老头
我在他骄傲的恋根癖中看到了孤独
我承认我是孤独的
在白羊座的冲动中,我越陷越深。同样41年了
我翻过无数座山
向左,向右,向前,或向后
一次次抵达,又一次次别离。如梦亦非所说:
我“已从我中年的山坡下来”
没带回一根草木,没带回月光和溪流,也没等到
身佩宝剑的洗马人。其实
孤独可能来自攀爬的岁月,可能来自
从风中回到地面的一枚坚果,也可能是将来某一天
我独自来这里,寻隐者不遇
选自《向度》2019年冬季号
颜梅玖,笔名玉上烟。供职于宁波某报社。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和《大海一再后退》。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美国等。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和辽宁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