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故园(组诗)/任随平
风吹故园(组诗)
任随平
落日下
落日当道,是谁
将手中熔金的铁饼抛过山巅
而我,此刻手捧落叶的金币
正在穿越一片丰茂的玉米林
我知道,秋天就跟在身后
它会冷不防将我的青春散落一地
即便如此,我只需保存好三枚金币
一枚,就留在这深秋的黄昏大地
它会是父母百年之后的墓碑
一枚,交给跟随了我二十年的小狗黑熊
让它安度寒冬,之后搭乘春天的列车远行流浪
剩下的一枚,就悬挂在我屋舍的木格窗棂上
当作钟摆,用它敲打出时间的针芒
而后,一寸一寸
灌醉我的余生
渡 河
渡河老了,是一叶横着的小舟
老了的时光,是它身上的锈迹
摆渡人的身影,暗藏在锈迹斑驳的罅隙里
有风无风的时候
我都喜欢坐在旧了的河岸边
看一条河流的褶皱,如何藏匿了一条时光的河流
想不明白的时候
我就随手捡起一堆碎石,一枚一枚
抛向河水的中央
我想,肯定有一段时光会随着涟漪浮出水面
要么,就是沉入河底三十年的摆渡人
托付一朵浪花的影子
说出封缄经年的秘密
至今,我还在等待翻卷的浪花
开口说话
废旧的老屋
老屋很老了,但不肯倒下
夕晖里,褴褛如昨
唯有瘦劲的骨骼,支撑着向上的梦想
很多次,我都默默地想
它的内心,是否充盈着一股不灭的信念
但我依旧担心,会不会有一天
像那头犁田十余年的老牛
在晨曦洗亮村庄之前,突然拉响风箱
长哞一声,倒在出其不意中
就这样,每回一次故园
我都会在庭院的角落安静地坐上一个下午
——我不是怕它离我而去
我是怕它离开尘世的瞬间
我没有陪伴在它的身边
其实,我的很多亲人都是在不经意间
就在大地的腹地建起了坟茔的宫殿
从此,只能两两相望
带着父亲去远行
天空的湖面,澄澈明净
远山,已是层林尽染
父亲,这个秋天,我们去远行
穿上布底鞋,让我双手扶住你的臂膊
就像你的大手,扶住我孱弱的童年
如果天色向晚,我们就南北相向,靠坐在山巅
听你说落日熔金,说春种秋收
说饥馑的年月,你东躲西藏
将一家人拉上幸福的边缘
说纷落的黄叶敲打着的,不是你的暮年
而是时光终老之时
遗留尘世的金币
让我们在寒冷的冬夜换取炉火和满脸酡红的温暖
……
就这样,我们一直诉说与聆听
直到一场微醺的秋雨
将我们彼此不曾说出的爱
还原成另一场醉眼朦胧的期冀
南山上的坟地
父亲,请带上洋镐,铁锹
还有我移植后院生长了三年的柏树
和那些从新疆捎回来的树籽
我们再上南山,培植那块开垦多年的坟地
阳光很毒,走时别忘了戴上你挂在屋檐下破旧的草帽
它还可以给你挡风遮阳
如果有一天你走后,就把它留给我
我破帽遮颜,还要穿越很久的尘世
哦,对了,父亲
真有一天你住进新的房舍了
如果感觉寂寞,或者有少许的害怕
你就敲打门院的篱笆墙
让丰茂的草叶开口说话
让久立枝头的那只灰鸽,在我的窗前拍打翅膀
我就带上你拉了一生的二胡
来你的院落,清扫暗夜的灰尘
听高山流水
一起把辰星养大
把岁月养老
父亲的秋天
闪电的鞭子抽过夏天的腰部
暑热就跟着从西山的凹陷处溜了过去
天空的银碗,湛蓝湛蓝
盛放着野菊花漫山遍野的黄和蓝
父亲,我们就在这个秋高气爽的日子
带上铁镰,背篓,绳索,蛇皮袋,还有
像你的腰身一样吱扭作响的架子车
走出村庄,翻过山梁
隆重地去接回那些生长在田野之间的玉米
——我的异性兄弟
我们彼此分工,默不作声
只在歇息的间歇
你偶尔抬头望着远山
我偷偷地瞥见
那目光,高过山野
高过秋季飒飒作响的金黄
我知道,你一定又在和秋天
默默地许愿
剩下的时光
趁着还能搬动阳光,我要在庭院背阴的地方
种植向日葵。趁着还能听见鸟鸣
我要将窗棂重新换回木质
趁着还能闻见花香,我要摸着夜色
再一次偷偷返回故乡。趁着不被时光遗忘
我要将记忆的抽屉,在晨曦初露
仔细整理一遍
将曾经不能割舍的爱,放回原处
将一些淡蓝色的愁绪,原封不动地涂在
南墙的画布
将一些终将遗忘的人和事
在心海再温热一遍
最后,剩下的时光
我就安静地躺在向阳的土坡
等着深秋的风
连同成片的落叶
刮回大地的腹部
不说话,也不招手
任随平,男,1980年生,甘肃省作协会员。诗文散见《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读者》等报刊,获第六届中国散文诗天马奖,出版散文诗集《点亮乡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