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河 / 李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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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水美文》
︱第530期
审稿|谭长征
中国 ● 西部文学微刊
Chinese Western literary journal
「灞河 」         
文/李社峰
不知道灞河啥时有的,只知道它来自秦岭山,日夜流淌,入了渭河。
灞河应该出身名门,是一名雅士,内敛谦逊,尽现儒雅之风,从它初始的滋水这个名字就可窥得。“滋”者催生助长、润物无声,普通平凡。自华夏文明产生,北方河流,无论大小皆为河,南方通通为江。而临近西周镐京的这条河能行舟放排,却腼腆地称之为水,足见大隐隐于市了。
西周衰微,西戎侵扰,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纵横捭阖,西向伐讨,称霸一方,就把这个“霸”字刻下来,永世不忘,随将“滋水”改为霸水。“霸”字上部为雨,雨下得久了山脉都会垮塌。秦一统天下后十四年,庞大的王朝轰然倒地,霸业掉进水里,“霸”字被加了水成了“灞”,从此,霸气就有水分了。
我生在灞河边,长在灞河边。从我的眼中望灞河,只是它几公里长的一段和几十年的时光,相对于它的漫长岁月不值一提,但也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常惊叹于水的神奇,随性而走,随遇而安,无形无状,可温顺如绵羊,亦可狂躁如猛虎。水形成的河流亦是神奇,有着无尽的源泉,绵绵不绝,即使旱灾的年份,依旧日夜流来流走,像母亲干瘪的乳房,总要给孩子挤出乳汁,灞河也一样。
它由秦岭北坡的几条河流汇聚而成,当然还有横岭的一些小沟河。它流程不长,只有一百来公里,绝大部分在蓝田县域,俯瞰灞河流域,亮晶晶的流水勾勒出一幅木刻画,画中主体为一棵枝条繁多的树,歪歪扭扭,很明显,就是老家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柿子树。
灞河切开南山和横岭,形成一条川道,滋养了川道的生灵,郁郁葱葱。人们沿河而居,村村首尾相连,像两串糖葫芦。因为有了灞河,这川道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秋冬种麦,春夏栽稻,一年四季,风景不同,收获各异。
春风吹过,大地活泛起来,绿意由浅即浓,其它色彩亦显斑斓,争奇斗艳。灞河睡醒了,哗哗的吟唱声传到村子,一条狗听到了就吠,其它狗也吠。笼里的母鸡推推打鼾的公鸡说:亲,别睡了,你听狗怎么叫了,赶紧看看几点,别误了打鸣。
一个人家的公鸡一声长鸣,其他人家的也就扯开了嗓子。村子立马也活泛起来,烧火的风箱声、叫孩子上学声、打扫院落声、老牛瓮里瓮气的叫声混在一起,院门吱咛咛开了,孩子们三五成群上学去了,村人走向河边的田地。
昨天割下来的大麦一抱抱堆在地里,今天再晒一天就拉回家碾了。灞河水沿着引水渠欢快地流淌,鱼儿时上时下地游动,螃蟹潜伏在草窝里,偶尔透出头来,冬日的旱地又恢复了水田地,像许多面偌大的镜子,供天上的云朵梳妆。田螺钻出土层,四处散步;偶有黄鳝出现,在人们的脚下游过。稻秧已经育好,绿了几片席大的一块地,像方形的绿毯。一些妇女坐在板凳上起秧,张家长李家短地拉话。
“他婶,你听说了么,县西的几个大队土地下放了,分到各家各户,自己种自己的。”
“真是?”
“真的,这下懒人就不能懒了!”
挑秧的男人把一把把秧苗提着放在笼里,趟过来凑热闹:“公社不搞了?生产队不弄了?”
远处地里传来喊声:“张娃,赶紧担过来,别撩你嫂子了!”
远处的水田里站了一排人,正在插秧,直起身子哈哈地笑,镜中的人也笑,一撮撮的秧苗也笑,笑得东倒西歪。
天一天天热了起来,旱地里的小麦黄了,不几天功夫被收割得干干净净。地被梨过,不久长出绿莹莹的苞谷苗和豆苗。终于放了暑假,我如挣脱牢笼的鸟儿,无拘无束地到快乐的“天堂”游乐,灞河就是我的快乐天堂。
灞河水总是那么清亮,走来离去,一路走走停停,忽左忽右,时而浪花翻滚如雪,时而成潭沉思如碧。水中潜石,水底沉沙,成群的鱼儿自由地畅游。水田里的稻苗有膝盖高,铺满灞河两岸,灞河如一把锋利的剪刀,将绿绸剪成两半。稻田中间散布着几处苇园,几亩地大小,苇子身高过丈,昂首挺胸地挤在一起,风来挠着苇子,它们就呵呵地笑。苇园的旁边,还有几处荷塘,碧绿的荷叶高高低低地举过水面,像雨天戏楼下看戏时撑开的伞。一些荷花已经绽放,像艳丽的少妇,诱人的粉色飘过香来,一些花蕾含苞待放,如羞色的少女躲在绿伞之后。蜻蜓来戏水,于荷塘上舞动,停飞自如。灞河两边堤岸整洁,大杨树成排站立,威武雄壮,树影成荫。护堤的石练突出河堤,犹如码头,河水在此成潭,转个身流向对面。
太阳挂在当空洒下阳光,白云一朵一堆地四处漂流,为了衬托天空的蓝。
我和几个伙伴相约到了河边,潭里已经聚了许多了孩子,光溜溜一丝不挂,有的扑腾着游动,有的潜水比赛时长,有的互相打水戏乐,有的从石练上往下跳,溅起一大朵花。我们也加入其中,在水里扑腾。农村的孩子没有教练指导游泳,只是相互间学习,姿势基本为“狗刨”式,就是两只手交替划动,两只脚交替打水,游到那水花就打到那。潭里很热闹,满是水花和扑通扑通的声音。
游累了,就爬上石练躺在石上闭眼晒太阳。太阳太毒,烫得不行,就到树荫下躺着,看阳光在叶间闪烁,像夜晚的星星。生活如此惬意,不挂念镇上摊位挂着的猪肉,也不想悬在梁下的馍笼,忽然想生产队菜园里诱人的桃子,那桃子甚好,像《西游记》里孙悟空偷吃的仙桃,白嫩的外表歪着粉红的桃嘴,咬一口,鲜红的蜜汁流下嘴角,忙用舌尖去勾,却勾到了一片树叶,忽然梦醒了,伙伴眯笑着正用树枝撩逗。
“土娃他妈来了!”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躺在石上“晒盖”的赶紧溜到石后,在水里的不敢出来,沉了下去只露个头。不远处三个妇女提了衣服来河边洗,她们往这边看看,把衣服倒入河边的水洼,找了石头坐下,毛巾弄湿搭在头上,忙活着洗衣。
“是烂柴火他妈,不是土娃他妈!”有人说,“土娃他妈是个长嘴婆,上次给我妈说我‘打江水’,我妈打了我三扫帚把。”
“打的脸还是勾子?”
“肯定是勾子了,不然他的勾子咋是两瓣?”
哈哈哈哈,笑声惊飞了树上叫夏天的知了,也惊得鱼儿钻进石缝里。
“咱逮鱼吧!”伙伴在旁边提醒我。就是,逮了鱼回去就有啥吃了。
潭里的鱼要用网捞,但我们没网;雷管炸也可以,但我们没有雷管炸药,那只能用手抓了。好在浪里的石头下常藏着鱼,运气好的话石下只有两个出口,一只手堵一个,往里探摸,碰到鱼儿两手压住,掐住腮部拽出来。几个人一个石头一个石头地抱着去摸,浪花在脚边泛起,有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人翻倒在水里。
好在运气还行,逮了六条鱼,有半斤重吧,不过比起瘦猴他爸来就差远了,听说他前几天逮了条一斤半的大家伙。
把鱼用柳条串了放在河边的水里,放块特殊石头做了记号,几个人就去苇园里逛。苇园里凉快,绿草如毯,不知名的黄花白花点缀其间,几股泉水涌出顺渠流出,水草随波摆动。有人在里面采苇叶,苇叶已经长大,带回家晒干了过年包粽子用。我们在里面寻找,寻着鸟叫的声音找,终于找到了,几根苇子交错连在一起,一些甘草缠绕成小碗状,一颗圆溜溜石子般的鸟蛋卧在里面,伙伴伸手去抓,另一个伙伴忙拦住说:“就一个蛋,给鸟留下。”此时,一只小鸟在旁边的枝头拼命地鸣叫,烦躁地跳来飞去。
踏着引水渠堰走,我随手在渠里捡个田螺,其大小如核桃,头缩进壳内,头上的盖像门一样紧紧关住。
“听说城里人还吃田螺呢?!”伙伴说。
“这有啥好吃的,一股泥腥味。”我说。
“真的,我们班土峰说他大伯带来的西安人到稻地里拾田螺了。”
“西安人嘴馋,啥都吃。”我把田螺扔出,惊得一只青蛙蹦起来,高过稻秧又落下去。
“就是的,青蛙也吃!”
“咱没拿盆子,明天拾半盆子田螺回去煮了吃。”
“听说他们还吃知了?”
“去去去,知了还能吃,连一点点肉都没有?”
太阳走得很快,刚还在南山,现在已到了西岭。
村里炊烟四起,我偷拿了家里的大铁勺,在母亲“又到河里疯了”的叫喊声里跑到红卫家,他母亲正在烧锅,烧的硬柴,风箱呼啦呼啦地响,火焰随之跳跃。大铁勺伸到火焰上发出滋滋的声音,鱼肉的香从灶口飘出,勾来邻居的一只猫,喵喵地叫。
傍晚,西北边的云变红了,终南山吹来的风带了一丝凉意,知了又开始声嘶力竭地叫唤。我们几个偷摸拿了盆子,去灞河边捡螃蟹了!此时,螃蟹就从石缝里爬出来,甚至上了石头,它们吐着泡泡说:热死了,让我好好凉快凉快。岂不知,我们来了,一个箭步过去,一把抓到手心,随即扔进盆里。呵呵,明天有焦黄的螃蟹吃了。
当星星眨着眼睛的时候,我们抓了不少螃蟹,河边的人多了起来,大人们来乘凉擦洗,聊着世事的变化,聊着岁月的过往。萤火虫挑着灯笼四处行走,蛤蟆拉起厚重的低音歌唱,微风带着杨树哗哗地拍手,天上的银河星光璀璨静静地流淌,灞河披着波光哗哗地流淌,天上流逝的是时光,地下流逝的是情怀。
“逝者如斯夫!”,如今,30多年过去了,过去的岁月犹如做梦,梦境里的一切清晰又模糊,清晰得触手可及,模糊得两手空空。
回到老家,狗不叫,鸡不鸣,因为路过的车拉着长长的笛声呼啸而过,狗见怪不怪了,流浪的公鸡不知道了时辰,懒得叫鸣。路修了再修,土地如一块红色的肉,任刀斧砍剁,运垃圾的车悄声来去,翻起的烟尘迷了人们的眼睛,也在绿草上积了厚厚一层。
灞河彻底变了模样,水田没了,稻子没了,苇园没了,荷塘寻不到了,高大的杨树没了踪影。不过土地还在,地里植了树,树下荒草蔓延。灞河显然老了,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灞河水小了许多,河边堆堆垃圾可见,破衣、塑料被撕烂挂在草上,石缝间夹持着破鞋破帽,塑料瓶在岸边水上打着漩。前两年的“河道清理”将河床挖烂,沙子被取走卖钱,钱让人富了肥了,只留下一片红土的河底,被水冲出一条条沟渠,像一个个裸露的屁股,也像一张张臊红的脸。
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浅浅的向前涌动的灞河水里映出了我的脸庞,斑驳而沧桑。也许,我真的老了!
关于作者
李社峰:男,高级工程师,陕西蓝田人,喜欢徒步、摄影、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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