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没有视觉障碍地看太阳落山

梁东方

搬到郊外的家里以后,几乎每天我都会痴痴地站到楼顶平台上去看太阳落山。太阳落山从来没有像在这里看到的这样吸引人过,它很自然地就成了我一天的生活里的,又一个固定值得期待的美好时间段。

从太阳西斜开始,就可以感到气温在下降了,清明之前的阳光升起来和落下去的温差还是很明确的。太阳一旦接近西山逶迤绵延的山脊线,就会将全部山峦重新变成一种诱人的黛青色;白天的时候纤毫可见的山石和山石之间被长期开矿凿出来的无数巨大伤疤,都暂时可以隐去,可以一律以一种浓重的黛青色来恢复出古往今来西山一向如此的完整山脉走势和没病没灾的神仙姿态,重新成为可以令平原上的人们无限向往的不一样的所在。

这时候太阳已经接触到了山脊,阳光却像比正午的时候还要明亮。因为正午很少有人抬头直接仰望太阳,现在却是平视就可以和太阳面对面了。耀眼的阳光在沉落到山脊线后面一半的时候,整个西部的天空就到了最为辉煌的时候,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所有颜色好像都在争分夺秒地露一下脸,连带着山前平原上的大地也变颜变色:新绿的麦田在昏暗和光明之间挣扎变换,本来已经暗淡下去了,一瞬间又异常明亮了起来;在绿色之上的五彩之光因为有了迅速到来的寒凉之气而不能持久灿烂,急急地重回了冬眠期一样暗重起来。在蓝色的红色的屋顶上,在明黄的楼角上,却都是被人类力量赋予了永不衰败的坚硬之上的、过分尖锐的反光。

太阳即将全部沉没。太阳全部沉没了。光芒像是探照灯一样从山后面直射山顶正方的天空,连带着山前平原上也似乎更亮了一下。然后,就一步步不再有任何逆转地黑暗了下来。

大地迅速被黑暗笼罩,路灯亮起,蓝色的天幕上一钩弯月和弯月之侧的一颗明亮的星,成了这出日落的大戏的尾声。这个尾声要多长有多长,直到外面的寒凉让你不得不退回屋子里来。在退回屋子的那一刻,就又已经对明天的日落时分有所期待了:明天一定要注意看更多的细节,更广阔的天象……

太阳落山就是太阳落山,每天大致上都一样,何以就让人百看不厌?直到有一天我把照片发给家人,妹妹说“可以这样完全没有遮挡地看日落,太奢侈了!”我这才意识到,这样将整个日落过程无遮无拦地从头看到尾,对于长期居住在密集的高楼大厦之间的城里人来说,的确从最根本的视角上来说就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改变。

居住在城市里的人看天,早已经习惯了从楼宇的缝隙里仰望,不论是日出日落都不过是到了半天空中才可见的天象,确切说是天空中辉映的一片光芒。那片光芒不同于正午的阳光,或者娇嫩或者五彩斑斓,但是无一例外都已经是被地面建筑遮挡与切割过以后的残缺形象,难以有地平线之上的完整观感。

人口众多又过分聚集,寸土寸金的极端土地效益追求导致利益最大化,多住人成了唯一的建筑原则,余者不论,早已经无暇于是否改变了天际线、是否遮蔽了朝阳、夕阳了。

本来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们的一大福利就是可以看全景的日出日落,可以遥望大海一样辽阔的土地,可以凝望着大地的边界线无限地走下去;那种居住在崇山峻岭大山沟里的人们很晚日出、很早日落的坐井观天,一向是生活在平原上的人们建立自己的优越感的重要比对条件。然而不期然的发展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人们的视觉角度收窄,以至于对于朝阳、夕阳这样的自然天象也已经漠然。且不说持续的雾霾让一切都含混不清,即使因为偶尔的大风大雨出现一个难得的没有雾霾的天气,久不曾见的日出、日落也都已经大打折扣,不驱车多少公里跑到临着平原上的山坡上去,就难以得见真容了。

看得见、看不见日出日落,短时间内对人似乎是没有什么影响的;一如看得见四季、看不见四季表面上对人也没有什么影响一样。不过除了个别对天地万象特别无感者之外,人类的大多数成员还是会因为失去了亘古以来的自然而然的地理空间和时间的视觉感受、身心感受而进入到一种身心俱损的不良状态。这也就是即使被关到监狱里剥夺了人权的犯罪分子,从最基本的人道考虑,还是要给予适当的放风时间的制度的背后原因。

居住在城里的人们,名义上同时也是事实上都处于被保障着各项基本自由的状态,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折损了这样天经地义的权利。这样的发展之痛,短期内是难以获得解决之道的。我们的吃穿住用、汽车、火车、奢侈品,可能早已经不输于任何发达国家,这时候才豁然发现它们的发达居然就是在这样对自然风光的保持与享受的高水平上,也就是原始状态上。正是这种环境意义上的高水平,使他们享受到了较高的生活水准。

追赶的路,还很远。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