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笔记:安州看稻
梁东方
在安州,稻田很像是以麦田的方式展开的:也是在道路之侧,在杨树行列之旁。
因为广袤的华北平原上一直都是道路和田地和麦田交叉的景象,无边无际,除了城镇村庄,就是道路边的树行以及树行两侧的麦田。这样辽阔而视野遥远的大地景象已然成了一个好像永远也不会变的规律,但是就在安州北的位置上,它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了变化。
如果说没有任何预兆,其实是有些绝对的。在淀区村庄特有的寸土寸金导致的狭窄街道上,在安州古城过去的北门内的位置上,现在还有一块伫立在由十数根粗粗的木头柱子顶起来的碑亭护佑着的石碑,石碑上的文字是说要给这一带的芦苇及芦苇制品免税。落款是民国十四年,也就是1925年。
有了苇子,就说明有了水;有了水,也就有了稻田。不论是以这样的逻辑推演,还是以从保定流出来的府河的最终走向来看,安州北边,都是西高东低的太行山水系最终汇入白洋淀的位置。这里是河流的末端,也是水淀的起始之处,是旱作水作两类农作物,陆地水域两种生活的互有互存的转化场所。其间的生产生活样式,一定会是极富特征的存在。
有了这种判断,就不再去作为旅游点的白洋淀景区,也没有去那些名声在外的纯淀村。而是按图索骥,带着一种令人激动的地理期待,摸索而至。
等离开车流滚滚的白洋淀大道,拐过弯来,到了路静人稀的安州,果真就是一片被历史撇在角落里的沉寂了。自从县治离开本地,城垣尽失,只剩下了约略尚存的古城格局:半圆形的环城垣的道路,狭窄逼仄的老街和虬然挺立的古槐,还有至今奔流不息的护城河。安州和桥北等几个村落已经逐渐连城一片,成为一个面积广大的以平房为主的人类聚居之地。
要想去看稻田,就需要穿过这片道路扭转迢递的村庄,向着北边更其安静的淀区耐心地走上几公里。自古而然的安详始终笼罩着这些密集的建筑和建筑之间自然弯曲的路径;这里的一切都因为沉淀了太多的历史和时间,沉淀了太多的一成不变而弥漫着一种别处已经罕见了的迂缓。好像这样的迂缓才是世界的本意,外面的世界,从村边上的白洋淀大道开始的外面的世界的一切喧嚣和奔忙,都因为这迂缓的本意的存在,才有了意义。
在这样因为对比而被赋予意义的想象中,在对初来乍到者如迷宫一样的村庄路径里迂回前行。一旦出了村子,就会有茂盛的植被气息扑面而来,高大的杨树行列和杨树行列之间的麦田,一变而为更其高大的杨树行列和杨树行列两侧的稻田。
杨树行列之所以更其高大,是因为它们都已经站到了高高的堤坝上,堤坝中间是路,两侧是流水的沟渠,而堤坝和堤坝上的路都被高高的杨树严密地覆盖着,在外面强烈的阳光对比下,形成了深黑的胡同。
走在这样黑森林一样的胡同里,脚步之间就再没有刚才于烈日下的匆促,只剩下了安然与欣悦。因为平原上罕见的稻田景象就在两侧,在两侧被高高的树行围拢起来的一块块几百亩上千亩的映着天光的水域上。
稻子显然是刚刚移栽到大田里时间不长,只稀疏地露着一点点虚线式的秧苗。在烈日和渠水的共同滋润之下,它们很快就会迎来自己茁壮成长的黄金季节。初夏之后的暑热将是它们最盼望的好时候,它们细胞分蘖茎叶抽长绿意盎然成畦成行,它们将逐渐把整个水田用绿色填满。它们的绿色和麦子的绿色是不一样的,它们的绿色之中始终充满了水的透明和稚嫩,始终有氤氲的气息和无尽的稻香……
走在杨树黑森林的堤坝上,俯瞰无垠的稻田,稻田畦垅上偶有农人荷锄而行,远远近近,烟渺浩荡,俨然是南方水乡中的耕种图,却又比南方的农作要广阔得多。这样的水域丰隆的农作社会的景观,应该是千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的经典景象。因为水域,因为偏处平原深处,这一带的这种经典农业社会景观得以硕果仅存地被保持下来,无意中已经成为这个时代里至为宝贵的地理与社会遗产。
如果骑车在这样的水田之间的黑森林式的堤坝杨树行列里一直穿行下去,如果背包沿着自己随便想走的路线任意这样徒步下去,这一带都不失为这个季节里最好的大地审美风景,都不失为独特的农业景观观赏之地。就便只是健身锻炼,也远较人工刻意的公园绿地更有意趣。甚至就只是搬一把椅子在杨树浓阴里坐定了,对着眼前貌似恒定却又永远都在变化之中的水田画卷,也有怎么看也看不够的美妙。
去看稻田、去看稻子,是普遍不种稻米的北方人的一种稀罕。这种稀罕果然就在北方的明珠白洋淀水域,这样依然作为最普通的农作之事存在着。这是传统和地域留给时代的遗产,这是大自然貌似寻常其实珍贵的脆弱平衡之中的一点点天人合一的酬唱。
但愿下次再来的时候,它们依然还在。
梁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