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从保定返回来的T55

梁东方

常年往返于石家庄和保定之间,选择乘坐过很多趟列车,现在逐渐地相对固定下来。去的时候和回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一个时间:17:45。区别是去的时候一个小时十一分钟,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小时十九分钟。

在两座城市之间做这种周末城际交通的旅客,相当一部分都是学生。一代代学生往返于两地之间,他们挺拔的身姿和总是在各个时代都与时尚一致着的打扮,是我这么多年以来在两地的车站、候车室、站台和车厢里屡屡目睹着的。

从自己作为其中一员的年轻一代,到现在已经有了很多00后加入其中的崭新一代,年轻人的时尚和风貌,穿衣打扮和精神气质,已经有了很多变化;但是往返两地,在周末的夜色里的乘车之状,离校返家和返校上学的格式,并无太大的不同。

他们如今的行李箱中和我们当年的书包里一样,是临走的时候被硬塞进来的好吃的。他们在周末两天吃的好吃的也已经使体重有所上升……父母在,自己就永远是那个奔波于两地之间的学生;父母不在了,这一切也就戛然而止,成了前世一般越来越模糊的记忆。所以尽管乘车的拥挤多少年来一直存在,但是回头看一看,在还能这样于很多个周末都不断地为铁路贡献车票的时候,人也就还在有家的幸福里。

这个周日的晚上,在漫天的雾霾和早早降临的夜色里,我照例和这样又一代年轻的双城记的书写者们,一起上了车。

回程的时候坐车的学生总显得更多些。对面这两位20岁的女孩,一上车就一直在说,说的都是这个年龄既充满了憧憬而一般又都还不确定的爱情、友情与前途。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生,爱一个人就大胆地说出来,这是面容光洁的她们最基本的结论;不过还没有等这个结论被焐热,马上就又开始说留学的事情了,对于法语的几个词,互相进行着嘻嘻哈哈的练习,结论是“新疆味儿的英语”就是法语……

对于他们周围的其他旅客,尤其是处于面对面的位置上,几乎可以说只有促膝谈心的距离的我们,一点也不避讳。周围的人们,包括和她们面对面的我们,大家都避免互相直视,都好像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一样,没有听见一样。这是尊重,是公共场所的礼仪,也是对处于不同人生阶段里的人生的题内之义的容纳。

我身边的陕西口音的大叔在外放着电视剧,电视剧里的仙剑奇侠们慷慨激昂、不着边际的话语,在这个时代里听起来已经很是违和;但是,显然他对这种与自己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另外一种“生活”,却津津有味。

他在车厢里依旧穿着臃肿的羽绒服,使他两边包括我在内的两个人都不得不和他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偶尔接个电话,浓郁的陕西口音使人听不大明白到底说的是什么;需要话音落下以后再琢磨一会儿才会恍然。

里面最靠窗户的穿着白衣服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在查票的时候知道是要坐到西安的,明天早晨才能到。他对于自己要坐一整夜硬座的未来,一点也不在乎,完全是以一种只坐一站地的轻松来面对的。他以标准的戴着耳机、拿着手机的姿态,一直安静地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心思完全不在周围车厢里的人身上。他的沉默一方面是沉浸,一方面更是与周围的屏障。对于这个其实刚刚踏足的所谓社会,他们继续依着童年少年的本能地进行着屏蔽。

他对面靠窗户的位置上,也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表情一样一路都很安静的小伙子。开始的时候他是坐在对面中间的位置上的,对面这俩女孩来了以后才让最里面他位置上坐着的没有座位的另外一位大叔挪开。那位大叔没有座号,连着转移了几个座位、几次又不得不挪开以后,终于坐到了和我隔着过道的那个位置上。他也是到西安的,也将在列车上度过整整一夜。他自己的没有座位的“弱势”体现在一上车就开始自说自话:这车走上一站就没有多少人了!后半夜就可以躺下睡觉了……

他里面的位置是一个岁数还不是很大的男子,他和女伴似乎只有这一个座位。女伴给他泡了方便面以后就一直站在过道上。男人完全没有让她换着坐一下的意思,那女子就一直这么站着。这种情况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男人病了,这是去看病,或者看病回来。

就这样,男人“心安理得”地坐着,她则毫无怨言地站着;他们是不是也要在火车上过夜去往西安乃至终点站宝鸡不得而知,但是从女人笃定的决绝、一点也不气馁但是也非常坚毅的表情上看,应该不会是短途。因为她知道只要到了下一站,车上就一定会有空座儿了,她就能坐下了。

她扶着椅子背的靠过道的椅子上坐着的也是一个女人,当一路招呼着说还有卧铺,有补卧铺的赶紧补啊的列车长走过来的时候,她提出要补票。不过补的不是卧铺而是硬座的延长票,延长到西安。

大家出自各个不同的情况,都对在硬座车辆里度过漫长的一夜时间无所畏惧,都认头。

列车广播一直在放着婉转悠扬、情深意长、意蕴绵绵的《神秘园》,虽然时时为外放视频的声音、推着小车过来过去的吆喝声音、旅客之间说话的声音所遮蔽,但是时时又总能在这些声音的缝隙里重新露出来,成为这一切之上的、背景式的永恒存在。

对面两位20岁的女孩中的一位说:千万别放了,再放我就哭了。要是再上学的话,我一定要学音乐或者美术,特别是美术,我太喜欢了……这样说着已经在做闭目陶醉之状了。

火车在雾霾笼罩的夜色中到站,镶着黄边的站台快速从车窗前掠过,所有的人几乎都站起来要下车了;不过列车照例是两节车厢才开一个门,早早就都已经站起来簇拥着下车的旅客鱼贯而出的时候,外面已经站满了要上车的乘客。在这样的大站,旅客上下的时间过长,往往就直接导致列车晚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把每节车厢的前后两个门都打开,像客运专线上的动车高铁那样。

唯一的解释就是列车员要盯着每一个上车的人的车票进行查验。为了这种查验,就宁肯上车下车的时间太长而有让列车晚点之虞。

终于下了车,快步在站台上走着的时候,看见列车中部还有一节双层列车,好像是餐厅。餐厅的每一张桌子旁边的座位上也都坐满了人。这是无座票的乘客可以坐下的近于唯一的机会。当然,是不是还需要花钱,那就只有坐在那里的乘客自己知道了。

每次坐火车都会经历大致相似的情形,可是每次又都绝对不同。遇到的人,看到的事,总是充满了只有这一天、这趟车上才会有的人生万状。这是2019年的12月8日,距离这一年的结束已经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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