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在大姑家的院子里

梁东方

在医生很肯定地低声告知家属，只有三到四天时间了以后，大姑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她住了一辈子的院子里。

她躺在盖新房的时候特意为她保留的土炕上，赤裸着上身，皮肤和头发几乎一样白，没有一点血色；因为常年在田地里的劳动而留在脸上的阳光的颜色已经完全消失，连嘴唇也已经没有任何色差。她正在以这样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姿态，离开。

然而，尽管已经没有力气抬起眼皮，但是她握住我的手的力量还在，她还很清楚是谁来了。

再次手术已经不可能，最后的希望就在于身体自身的修复能力，看看能不能因为血管渗血以后血压降低而逐渐停止渗血从而让血管重新弥合……从当时的情况看，这样非常罕见的侥幸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最后一次吐血以后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没有再吐了。

这种判断固然是充满了亲人的爱意，但也并非全无科学道理。

所有的亲人都围绕着她。她的女儿儿子，她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她的兄妹，甚至冥冥之中还应该有去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的姑父。

奇迹就这样逐渐形成了。

三周以后，情况持续好转，血色逐渐回到了她苍白的脸上。虽然还是没有力气，但是饭量一直保持着，抬起眼皮的力量也慢慢恢复着。

所有围绕着她的人的心情都因此而被驱走了阴翳，都一下子重新沐浴到了这个农家院落里其实一直未曾离开的灿烂秋光里。

好像直到这时候我们才有了心思去端详，端详周围环境中的一切。这样一个农家院落，实际上是最宜居的人生理想。地气浑然，植被芬芳，而安静的醇和与一院的秋日阳光，则是天地赐予居住者的人生妙享。

秋天最喜人的是万物清晰。每一件东西都是那种东西本身，不含糊，不忸怩，不拖泥带水，不霾不遮，一尘不染。这种万物如初的清晰是我们喜欢秋天的最初源泉，也是我们因为看到生命之为生命的底色的震撼。

秋天的灿烂以一种透明的方式清晰地照彻了里里外外的视野和人心。它可以让从透明的窗户中照进来的阳光变得十分寂静，也同时使被照耀着的万事万物特征最为鲜明。它就是时间本身，就是属于你、属于亲人、属于每一个人的生命本身。

挂在枝头的石榴很自然地成为出来进去的人们的视觉焦点，几乎每个第一次来的人都会认真地端详，都会由衷地感叹，即便是自己家里人，已经熟视无睹，但是面对石榴们一天一个样儿的变化也还是禁不住会看上一眼，会在门口站着的时候凝视上一番。

石榴向阳的一面已经微红，垂垂挂挂，让枝条不得不倾斜。这种倾斜类似孕妇为了腹中的孩子而对自己一向的美所做的妥协，没有想到其实更成就了一种独一无二的美。

丝瓜缠绕在柿子树上，长到了裂开的程度，将肚子里鲜红的籽实显露了出来，意在吸引鸟儿或者别的什么动物来啄食，以便最大可能地将自己的后代传播出去。丝瓜叶子上有明显的地图形状的线条，白色线条形成的不规则的痕迹，像是虫子爬过的轨迹，也像是传达了祝福人间的天书。

果实挂在自己家院子里的观赏价值其实远远高于其可以食用的使用价值，不管它们长成什么样子，大不大、圆不圆、红不红其实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挂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出来进去时时都能看到，都能感受到它们作为季节的使者给你带来的最直观的生命的节奏感，甚至是生命本身的气息与意象。

屋子里，大姑已经成功地度过了危险期。脸上的血色正在恢复，能睁开眼能说话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她创造了一个医学奇迹，她成了这个农家院落在这秋天里的色彩与光影中的全部欢乐的源泉。

离开大姑家的院子，在秋天的乡间走一走，在自己家乡的乡间走一走，那种与遇到的乡亲打个招呼的亲切，和与土地的没有间隔的贴近感，是在任何别的时候、别的地方都不能比拟的。

这里是一代代的亲人生息不已的所在。

而最新的消息是，大姑已经能下地慢慢走路！

秋天的透明里

是苦瓜盛开的红籽

它在季节的清澈中

告诉我们

生命的诗情

万物清晰的阳光里

枝头晒红的石榴

被我们看了很久

漫上心灵的

是

爽利的高空，和

旷远的恬静

当时序好到与梦无异

当生活绽放的画意

直接就已经是

我们的心境

这

就是人生的

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