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河笔记:夏末的早晨
梁东方
夏天的开始总是越来越早,所幸夏天的结束还总是基本准时的。不管阴历如何,不管出没出伏,到了八月中下旬的时候,如果经常有些雨水光顾的话,气温总之就会慢慢走低,就会逐渐脱离开酷暑里那种蒸腾的热浪,进入到一种偶尔可以让人惊喜地呼吸到秋天的味道的好时节。
这样的好时节里,太平河边的早晨和傍晚一样热闹。还不到六点,就已经有络绎不绝的人从城市里奔到这里来了。有人开车,有人开三轮,有人骑车,还有坐最早一班公交的老人们;跳舞的打拳的,穿着紧身衣跑步的,听着评书走路的,听着音乐做操的,一时之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早晨六点多的时候会达到一个人员密度的高峰时间。
城市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搞成了密集阵一样的房地产,只有这郊区的太平河边还算是距离最近的绿地,甚至也可以叫做森林、条状森林了。在这样开始舒爽高远起来的好季节里,置身阳光通透地照亮的“森林”,即便没有什么运动也已经足够让人喜不自禁。这是还在睡觉的人、睡醒了没有起床、起床了没有离开城市的人无福享受的妙境,是在环境的缝隙里一点点可以望见季节的真相的机会。
有人说,看见了耀眼的日出,这一天就已经不算是白过了。到太平河边来看日出,看红亮的阳光穿过堤坝上的花草和树干,倾斜地照耀到河岸上碧绿的植被上,让完全没有秋天的衰败迹象、还完全是夏天的蓊郁茂盛的林间,一下子就有了舞台剧一样的光芒。
红色的塑胶道上的反光是柔和的,人们穿着带荧光的跑鞋的脚步是轻巧的;汗水已经湿透了奔跑者的前胸后背,他们的面孔却一律在汗水中洋溢着生命最本真的欢欣。
桥下略微宽敞一些的地方,有很多从四面八方来的男女凑在一起,跳一种需要做大幅度踮步的健身舞;这种广场舞需要穿裤衩背心,需要格外展示腿上的弹性,所以参与者主要不是中老年,而基本上是中青年。在迈克尔·杰克逊的音乐伴奏下,每个人都在勤学苦练,而已经跳得不错了的人则自豪地舒展着自己腿脚,引得众人指指点点地夸赞。
这样的广场舞的活力,既来源于舞蹈,也来源于因为舞蹈而凑群的交流与观望。人们在互相切磋与观看的过程中,确认了自我的健康与美,确认了自我在这个社会中的一个向度上的存在感,这大约是众多自发的兴趣组织的根本心理机制,尽管几乎每个人都只简单地说这是因为要锻炼身体。
所有从两个方向经过桥下的晨练的人们,都会在他们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伸胳膊撂腿的缝隙中经过,都会像是游泳一样,从人人蹦蹦跳跳却节奏完全一致的人海中,游过。游过以后浑身上下的湿漉漉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立刻消失的还有那些节奏感强烈的音符和他们汗流浃背却也欢欣无限的面孔。
这些习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锻炼的人们,其实还是更愿意在河边的寂静里继续前行。林间的光芒斑驳地辉映在树干树枝上,像是地灯一样从下到上地照亮粗大的树干树枝树杈,让阴郁了整个一晚上的林间突然有了光合作用,让走进这种仿佛被光合作用立刻就营造出来的富氧的好空气的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深呼吸。
这对大多数来晨练的人来说都是一天之中最清新、最舒展的时间,不过恰恰是那些最需要清新的空气和舒展的人生好感觉的人,那些上班一族,那些上学的年轻人,反而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乃至没有兴趣在这样的时间地点出现。
等退休了、有闲了、悠闲了,再来享受季节,再来享受早晨;此前一切的季节变换,一切天地之间宜人的时刻,似乎都很难真正和自己相关起来。这个悖论正在损耗着大多数人的生活,使他们失去了这样在早晨沐浴阳光,尤其是沐浴夏末的时候不再湿热的阳光的好机会。
大约谁也都知道,生命和生活其实只在当下;甚至只在这个早晨,这个早晨你迈步走过的河边的现场之中。尽管所有的年轮和时光都自有其意义,哪怕是无意义的意义也是容纳了你生命的时空最高意义,可是你如果不在现场,不与它互相观望,就便只剩下了荒芜。
河边观赏桃树上的累累桃子之上,正有阳光照耀。我驻足凝视了它们一会儿,这种不能吃的青而硬的果实,给我带来的,却是满心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