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秋雨
梁东方
秋雨有声,雨滴密集到一定程度以后,落在楼下的庄稼地里,落在如山一样的树冠上,就会形成一种既像泼水又像是在敲击的连片声响。这样的声响在秋夜里听起来是如此宜人,宜人的条件是自然而然,不造作,不设计,时序和季节到了这个点上,它就来了。它来的经验在人类亘古以来的记忆里从来如此,从来如此的记忆里总是有身心置于其间的舒适和妥帖。这样的舒适和妥帖被大家不约而同地命名为美。
秋雨不带一点凄凉的意思,没有什么衰败的不忍,有的只是生命如歌的行云流水。
当然这有个前提,就是自己正开着台灯,双手扶着键盘对着屏幕流畅地书写,源源不断地将头脑中的意思传输到屏幕上去;好像屏幕上已经有了预案,现在的敲击不过是对那些既有的预案进行填色确认。这种恍惚的妙感使人发笑,使人不由自主地走神,一再去聆听和遥望窗外墨黑的秋夜里绵绵的雨声。
其实,电脑声音很小的伴奏背景音里,这样的书写早已经将自己带离了此时此地,只是因为听到了外面漆黑的夜里的无尽的雨声,才倏然回到了现实中。这样的现实里就可以没有空虚寂寞冷,只有欣喜怡然和惬意。
当你驾着白日梦的翅膀在夜里飞啊飞的时候,电脑的音乐和窗外的秋雨之声就都是兴致盎然的协助;至少,是嘘寒问暖的善意凑趣。它们都是此时此刻的人生不折不扣的支柱,可以驱散一切不愿想到的以及随时要箍紧上来的杂念。
雨是给生活按下暂停键的奇妙方式,秋雨不仅按下了暂停键,还给突然从生活之流中游离出来的人以夏天不会有的“冷静”。它点点滴滴到天明的属性与冷凉的质地,更兼雨水之外整个天空的寒气,都使人长舒一口气,很自然地陷于悠长的思绪中。
在悠长的思绪里的人,是人性中普遍美好的一面的开启时刻。在思绪中的人才是最大程度区别于非人状态的其他动物的重要特征。思绪飘向何处对于当下的人和其他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任思绪飞扬的状态本身,于人于己就都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的享受。
秋雨是有直接效果的,不像夏天的雨怎么下都是热的;秋雨不仅是一场秋雨一场寒,还是一分秋雨一分寒。秋雨一边下,你就可以一边感受到寒凉了。它洗去了漫长的盛夏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高温燃烧,溽热的炙烤里昏头昏脑的状态只有在这样的骤然降温的秋雨里才会被明确意识到。意识到了就会禁不住感叹,感叹自己终于又熬过了一个夏天,熬过了那些数不清的蒸腾的日子。每一个熬过了夏天的人都堪称勇士,堪称胜利者;他们获得的奖赏就是这样秋雨绵绵的舒适。秋雨是挂到了每个熬过盛夏的人胸前的勋章,尽管这个勋章是流淌的,是让人本能地要躲避的;可是只要避到了一个挂不到胸前的好位置上,秋雨的气息就通透地抚慰到了人的心。
只可惜秋雨珍贵且少,比春雨还少。在干燥唱着绝对主角的整个秋天里,有秋雨的日子不过是其中极其个别的点缀。逢到有这样的点缀到来的时候,就无异于盛大的节日。尽管这样的盛大只在自己心里,只在也许存在但是绝对不会互相打招呼的另外的有暇听雨的人那里。享受秋雨,只要一个人就可以了。
至于秋雨的副产品凄清,仅仅是在字面上含有负面的意味,在具体的体验中,即便叫做凄清也盈满了舒展和熨帖的享受。
秋雨里的凄清,反而是离开城市回到郊外的家里以后,更得以驱散。人在自然之中,在可以预料的一向如此的孤独中,反而可以更好地抵御什么季节性的凄凉了。尤其是洗了热水澡——用脸盘做了热水以后洗的,听着用一个碗放在锅里蒸米饭的咕嘟嘟咕嘟嘟的声响,人就整个又欣欣然起来了。
秋雨之中,凉了几度,过敏性鼻炎突然就跟着一起平息了下来。一切怎么会都这样刚刚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