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诗的地方
因为这次到东淀头、大淀头这样的白洋淀过去的纯水村,完全是凭着地理感觉摸索着来的,所以之前对于这里的历史和文化完全未知;及至看了淀水绕村的美景,到了村子里,才发现,墙上还有很多写本地的诗。
这其实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在人类漫长的生产生活史中,对于这样的至美的所在,肯定曾经有过无数的领略与感慨,为诗为文抒发的都是人类对于天地和人的无限情怀。
除了昨日本公号文章《东淀头的天空》所记孙钥之诗外,赫然在目的还有康熙皇帝的《水淀诗二首》:
轻舟十里五里
垂柳千丝万丝
忽听农歌起处
满村红杏开时
春水行船天上
冷风雨过田家
深处几声布谷
晚晴千里明霞
康熙皇帝一生中四十次到达白洋淀,所来多是水围打猎,不过对于本地的自然风光自然也是非常中意,颇有流连忘返之态。而三百年后来白洋淀插队的一群城市青年,则融入村庄,在这里生活了六七年时间。淀头村至今还保留有其中一位年轻人芒克的故居。他和本村以及邻村的插队青年多多、林莽、根子等形成了白洋淀诗群,更是对本地有了更为充分的体悟与表达。
林莽《五月的鲜花》:
五月的鲜花 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他用沙哑的嗓子唱
他用轻轻的假声唱
他是我插队时的邻居
一件旧棉袄
用碾过的苇子束着
时间过去三十年
那张布满了风尘但满含智慧
的脸
时常在我心中闪现
同我父亲一辈的人
他们在那个战争的年代
一个个热血青年
情感同五月的鲜花一样
开遍了祖国的大地
根子《白洋淀》:
我到处是创伤
像一片龟裂的土地
我小的时候,黄昏
躺在湖中的小船上
浪拍打着小船入睡
公园里打鼾声
风像肉感的吻
吹的我很不意思
我一松手
木浆垂入水中
打碎了湖上最后一条晚霞
于是,除了星星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到了暮色最浓的时候
湖四周的灯光,突然
一起闪光,那时候我还小
没搞懂,为什么
这样一个巨大的亮晶的
花环,会猛地戴上
我的船头,我的肩颈
带着水珠
龟裂的土地……
这几组记录着诗句的墙壁下,不时有小孩子骑着车,歪歪扭扭地行过,他们对于外来者站定了观看的好奇早已习以为常。墙上的文字和旁边的水淀一样,都是他们生命周围最自然的存在,他们无始无终、无古无今地浑然而在,忘我而陶然。
不论是既往王朝中的人物还是红色时代的白洋淀诗群的插队一族,写下诗句的,都是在这里途径或者居住过且表达过感受的人。他们的文字、他们的诗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很朴实,都为了表达的直接而不怎么顾及音韵,几乎就是散文白话的直接叙说,不过是用顿挫的标点加上了一点节奏、分了分行而已。
面对大自然这样的至美的景象,无论什么样的诗人歌手都会不由自主地回归淳朴,抛却辞藻,匍匐着用自己最真挚的感情歌唱,含着泪歌唱。这种很有宗教情感的情绪,在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具体的理由,世事的风云加诸个人处境上的各个不同,最后无一例外都形成了表达情绪的时候的宗教状态的崇高与剧烈。他们都有很多话没有说完,都有很多情绪都没有表达出来,都还有无数的细节,没有能说出口。这固然是因为诗的精炼与浓缩的需要,也是诗的自我限制的拘囿。对于人来说,艺术在自然面前的无力感,是永远无法拆解的藩篱。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弥补诗的不足,芒克后来拿起了画笔,直接描绘白洋淀以及他心中的自然美景。自称写一辈子诗,也就值几天画的画。
其实所有的艺术形式在本质上都只不过是为曾经的自然和当下的自然提供一个情感的线索,是黔驴技穷的人类奉献给自然的一点力所能及的祭品。当然,在聊胜于无的大背景下,并不妨碍我们继续依靠自己的努力,精益求精地来敬奉高高在上的自然天国。
走在落叶纷纷的淀头路上,河渠之中摇桨而过的小舟,鳞次栉比的房舍,都沉浸在入水一样的沉静里,任凭风来雨去,任凭世事更迭。只有当你有幸踏足于此的当下,这一切才为你所领略。
一个地方,一个像东淀头、大淀头这样的地方,能时时给你这样的启示和领悟,本身便已经是不折不扣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