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早晨

很早的早晨，东北的天空上就出现了好看的层云。在青色的云间,是一抹通透的亮色;这预示着连日的阴雨之后,今天将是一个大好的天气。暑气开始远去,秋爽正在到来,整个夏天都闷着人的炙热湿热终于一变而成了天高地远的辽阔和爽利。

空气是甜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空气,好甜,久违了的甜,早已经遗忘掉了的甜。这种甜丝丝的味道,是空气中本应该有的,不应该被污染物遮蔽的好味道。在我们的山野里,在西部的草原上,在欧洲的城市乡村,很早的早晨都会有这样的甜丝丝的好味道,让人觉着生命的可爱与可珍惜。

阳光越过笼罩在平原上的云,将西山的山顶上巨大的岩石照亮。这些被照亮了高处的岩石的青色山峦，正饶有兴致俯瞰着娇媚的平原上一望无际的庄稼绿叶纷披的头顶和郁郁葱葱的树冠。

一切都突然由汗流浃背的蒸腾之中走了出来，走到了广袤的遥望和大千世界万事万物根根可见的清晰里来。

横亘在西山与平原之间的高速公路在这很早的早晨里，尽情地沐浴着这天开地辟一般的澄澈和宜人，用奔驰着的速度不断变换着道路两侧柔和的阳光里的崭新的世界。在人们即将醒来还没有醒来的时候，这样的奔驰，这样的晓行曙色里，不由自主地，每一个人就都有了一种异样的激动和兴奋。即便不是去机场吧，逢到这样的难得的的天气，大约是想不起来要到高速上跑着来看风景的。而这样宏大的风景和跨越几百里的纵览，如果不是开车在高速上跑的话，还真就难以达成。只有在生活的自然而然里被赐予的才是美的，刻意为之的既不自然也难以臻于偶得的才会有的那种感动。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们追逐四季，专门拿出时间和精力来去做审美本身的事。

在这样很早的早晨，机场的气氛也照例是忙而不乱的那种恒常状态。所有的大包小包都堆到了行李车上，每个人的行走就不再因为拖拽而笨拙滞重。西方格式的客气和尊重罕见地在王朝的大地上密集地出现，人们在享受着这仿佛是在真空里的国际化的同时，也一定在遗憾着其短暂与倏忽。加上亲人的送别，挚爱的远去，就更让这华丽的候机楼变成了一处优美的伤心地。拥抱和凝视，挥手和回首，再挥手和再回首，直到走下安检的大斜坡，瞬间便让刚刚的相聚变成了又一次的回忆。

一对中年夫妻站在墙角里，默默地送走了自己的孩子，人早就看不见了，但是还依旧遥望着那个方向，还在安静地看着别人的告别。他们始终无语的姿态，他们终于并肩向回走去的平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却是那么扎眼。该说的已经说过，该做的已经做过，一切尽在不言中。面对情感的波澜，汹涌的波澜，最深沉的应对便是这样的无声的谦和。

回家的路上，汽车不再载重，人也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暂时脱离开了人世一样超拔。他们的心已经和孩子一起飞上了天空，已经开始回归到其实一下就已经变得一无所有了的家。熔铸了双方的基因的年轻人的体力和智力都在人生的高峰上，那种若是自己的生命的鲜活映照和已然超越了自己的知识和思维，在突然转身而去的时候倍感爱不释手。孩子再次离开，等于让他们的内心再次归零。每天采购着做的美食，每天督促着写的文章，每天惦记着的衣服鞋袜，每天询问着的同学朋友，他一转身便全部带走了。日常生活里积累的一切琐屑突然变得无足轻重也毫无意义，世界烟消云散一片空灵。

正像已经阳光高照的天地之间，亮晃晃的，什么也不再像其他的什么，什么就是什么，空气不再甜，云霞不再变换，西山也明明白白地将浑身上下所有的破绽都暴露在了没有阴影的光芒之中。

这一天，是生活里的又一个节点。生活里的节点，绝非一年一个，甚至也不是两年一个三年一个，人生的节点往往会因为生活的跌宕和内心的节律而在不同时期里才偶然出现。我们的生命之中，大致上是只有能数得出来的十几二十几个节点吧。每一个节点的到来都足堪珍惜，也更可感叹。这便是通常并不漫长的人生中的一点点不平常的诗意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