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长三角地区共同的精神家园:“江南文化研究”丛书总序
江南文化是中华文化家园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江南人民在漫长历史中创造的、有别于其他区域、极具活力的地域文化。
江南,泛指长江以南,不同时代内涵有所不同,有大江南、中江南、小江南之分。所谓“大江南”,泛指长江中下游地区,有时也包括长江上游部分地区;所谓“中江南”,主要指长江下游地区,包括江西一带;所谓“小江南”,主要指长江三角洲及周边地区。先秦时期所说江南多指大江南,唐代以后所说江南多指中江南,明清以来(包括今人)所说江南多指小江南。小江南亦有基本范围与核心范围之分,基本范围以太湖流域为中心向东、西两侧延伸,包括今江苏南京、镇江地区,浙江绍兴、宁波地区及浙东地区,也包括安徽芜湖、徽州等皖南地区,江西的婺源及苏北的扬州、泰州、南通等地;核心范围仅指太湖流域,包括南京、镇江、苏州、无锡、常州、杭州、嘉兴、湖州与上海。
江南地区山水相连,壤土相接。自秦汉至明清,两千多年间,其行政建置,先为一体,唐代同属江南道,明代大部分属南直隶,清代前期大部分属江南省;后为毗邻省份,乾隆二十五年(1760)以后分属江苏、安徽、浙江三省。彼此人民语言相近,习俗相通,有无相济,流动频繁,认同感强,亲密度高,故文化一体性程度很高。
关于江南文化特质,学界已有很多种各能自洽的概括,今后一定还会有很多种概括。据我有限目击,以下四个方面是为较多学者所述及的:
其一,开放包容,择善守正。
江南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得益于持续的开放与交流。
秦汉时期,江南地区地广人稀,经济文化落后于中原地区,东晋以后才快速发展,很重要一个原因,便是由于中原战乱。包括西晋永嘉之乱、唐代安史之乱与宋代靖康之乱,使得中原大量人口向江南迁移。北人南迁不是难民零星迁移,而是包括统治阶层、名门望族、士子工匠在内的集群性迁移,是包括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文化知识、价值观念、审美情趣等在内的整体性文化流动,即所谓“衣冠南渡”。这对江南影响极大。这种迁移,从全国宏大范围而言,是中国内部不同区域之间的迁移,但对于江南而言,则是一种全面的文化开放与交流交融。
江南地区的开放,也包括面向世界的开放。古代中国与东亚以外的世界联系,主要通过两个方向,即今人所说的两条丝绸之路。一条是西汉张骞出使西域打通的横贯亚洲、联结亚欧非三洲的陆路丝绸之路;另一条是海上丝绸之路,形成于秦汉时期,发展于三国隋朝时期,繁荣于唐宋以后。前者以长安为起点向西,与东南沿海地区没有太大关联;后者或以泉州、广州为起点,或自杭州、扬州等港口直接出航,所载货物,或为丝绸,或为瓷器等,这就与江南地区有了直接关系。中国历史上,凡是偏向于东南地方的政权,都比较重视海洋。宋朝注意发展市场经济,拓展海上贸易。政府带头经营,民间积极参与,江南地区处于对外贸易前沿,江阴、青龙镇、刘河、温州、明州(宁波)、乍浦、上海,都曾是重要港口。
江南文化长期引领中国对外开放潮流。明末清初,徐光启等知识分子与来华西方传教士利玛窦等人,共同掀起第一波西学东渐热潮,将《几何原本》等大批西学介绍到中国来,其中代表性人物徐光启、杨廷筠、李之藻、王锡阐等,都是江南人。鸦片战争以后,上海成为第二波西学东渐中心,其代表性人物,李善兰、徐寿、华蘅芳、徐建寅、王韬、马相伯、李问渔等,也都是江南人。五四前后介绍马克思主义热潮中,亦以江南人为多,陈独秀、陈望道、沈玄庐、瞿秋白、张太雷、恽代英等,均为江南人。
江南地区在吸收大量来自外地、外国优秀文化的同时,一直有自己的选择与坚持。诚如近代思想家苏州人冯桂芬所说,“法苟不善,虽古先吾斥之;法苟善,虽蛮貊吾师之”,吸收的过程,就是比较、鉴别与选择的过程,吸收精华,排斥糟粕,唯善是从,坚守优秀。海纳百川与壁立千仞,开放与坚守,是高度统一的,其标准便是唯善是从。明清时期江南学术、文学、艺术的全面兴盛,便是典型。近代以来的海派文化,则是以江南文化为基础,吸收了西方文化的优秀部分发展起来的。
▲旧时明信片上的江南水乡城镇
其二,务实创新,精益求精。
无论是经济领域,还是文化领域,江南人都相当务实,勇于创新,秉持实践理性。江南多数地方自然禀赋优越,气候温润,土壤肥沃,物产丰盛,人们容易解决温饱问题,故读书人多,识字率高,所以,江南进士、举人比例特高。但科举仕途太窄,绝大多数读书人在由学而仕的道路上行走不通。于是,他们除了务农,还有很多人当了塾师、幕僚、账房、讼师、各种专业性学者或艺术人才。他们有文化,竞争力强。无论何种领域,从业人员愈多,则分工愈细,分工愈细则创新能力愈强。康熙雍正年间,苏州加工布匹、丝绸的踹坊,就有450多家,苏州工艺种类多达五十余种,且加工精细,水平高超。苏绣、苏玉、苏雕、竹刻、“四王”的绘画、顾炎武、钱大昕、阎若璩的考据,方以智的哲学,桐城派的文学,各种顶尖的学术、艺术,都是沿着精益求精路子,获得成功的。
务实创新,精益求精,使得江南文化成为中华文化精致绚烂的时尚中心与审美高地。诚如明代人评论以苏州为核心的吴地文化时代所言:“夫吴者,四方之所观赴也。吴有服而华,四方慕而服之,非是则以为弗文也;吴有器而美,四方慕而御之,非是则以为弗珍也。服之用弥博,而吴益工于服;器之用弥广,而吴益精于器。是天下之俗,皆以吴侈,而天下之财,皆以吴富也。”[1]。
最为典型的例证,是清朝宫廷对苏州艺术的欣赏与垂青。学术界研究成果表明,明清两代紫禁城,从自然景观到人文环境,都浸润着苏州文化元素。紫禁城是苏州工匠领导建造的;皇家建筑使用苏州金砖、玲珑的太湖石、精美的玉雕山景;宫廷殿堂使用苏造家具,墙壁贴着吴门画派的山水画,屋顶挂着苏州花灯,桌上摆着苏州钟表,衣饰、床帐、铺垫为苏州刺绣、吴罗、宋锦等织绣;皇室享用的绣品,几乎全出于苏绣名艺人之手,服饰、戏衣、被面、枕袋帐幔、靠垫、鞋面、香包、扇袋等,无不绣工精细、配色秀雅、寓意吉祥。康熙、乾隆皇帝十二次南巡,前后在苏州驻留114天。乾隆皇帝对于苏州文化,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孔飞力说,江南是让清朝皇帝既高度欣赏又满怀妒忌的地方。如果有什么人能让一个满族人感到自己像粗鲁的外乡人,那就是江南文人。如果有什么地方让清朝统治者既羡慕又恼怒,那就是江南,“凡在满族人眼里最具汉人特征的东西均以江南文化为中心:这里的文化最奢侈,最学究气,也最讲究艺术品味。”如果满人在中国文化面前失去自我的话,那么,正是江南文化对他们造成了最大的损害。[2]
这一特点到了近代,更为突出。穆藕初以一个普通的海归,能在不太长的时间里成为全国棉纺业大王,陈光甫能在金融业中脱颖而出,商务印书馆能长期执中国出版业之牛耳,难计其数的以精致著称的“上海制造”,都是务实创新、精益求精的结果,都是务实创新、精益求精的典型。当代江南,万吨水压机、人造卫星,神威太湖之光超级计算机、蛟龙号深海探测船、上海振华龙门吊等大国重器不断涌现,无不体现江南人务实创新、精益求精。
▲1953年圆明园路慎昌洋行办公机构
其三,崇文重教,坚强刚毅。
江南民性有小桥流水、温文尔雅一面,也有金刚怒目、坚强刚毅一面。蒙元军队南下,在江南遭到顽强抵抗,常州以2万义军抵抗20万元军的围攻,坚守半年,被誉为“纸城铁人”。明初宁海人方孝孺,面对朱棣的高压,宁愿被诛十族,也不愿降志辱身,成为刚正不阿的千秋典范。清兵南下,江阴、嘉定、松江、浙东都爆发了气壮山河的抗清斗争,涌现出侯峒曾、黄淳耀、陈子龙、夏完淳、张煌言等一批刚强激越的英雄。绍兴人刘宗周宁愿绝食而死,也不愿入清廷为官。近代章太炎、徐锡麟、秋瑾,均以不畏强权、铁骨铮铮著称于世。江南人在这方面已经形成了延绵不绝的文化传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每到改朝换代之际,就会转化为强大的精神力量。顾炎武的名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早已成为妇孺皆知、沦肌浃髓的爱国主义营养。
▲清末《图画日报》绘愚园
其四,尚德重义,守望相助。
江南文化具有浓厚的宗教性内涵,信奉佛教、道教者(包括信奉妈祖)相当普遍,民众普遍尚道德,讲义气,重然诺。徽商、浙商、苏商均有儒商传统,崇尚义利兼顾。这种传统到了近代上海,就演变为讲诚信,守契约,遵法治,其中相当突出的现象是商业规范与征信系统的建立。诚如著名实业家穆藕初所说:数十年来,“思想变迁,政体改革,向之商业交际,以信用作保证者,今则由信用而逐渐变迁,侧重在契约矣。盖交际广、范围大,非契约不足以保障之。”
▲清末《图画日报》绘上海育婴堂
以上四点,或从整体精神方面,或从经济、文化与社会方面,共同构成了江南文化的普遍性特点。这些特点,植根于江南历史,体现于江南现实,是江南地区的共同精神财富,也是我们今天所倡导和正在进行的长三角一体化的认同基础。
长三角地区一体化,有个从自发到自觉的发展过程。历史上,从杭州到扬州运河的开通,太湖流域多项水利工程,近代沪宁铁路、沪杭甬铁路的开通,长三角区域内河航线轮船的运行,多条公路的运行,密切了长三角内部的联系。这可视为长三角地区一体化的自发行为。
长三角地区地形的多样化,导致地区内物产的多样性,有利于区域内经济品种专业化的提高。自宋代以后,地区内就形成了产粮区、桑蚕区、植棉区、制盐区的有机分工,这也促进了地区内的人员流动。包括商人、学人、技术人员在内的各种人员,在区域内的频繁流动,诸如徽商到杭州、苏州、常州、扬州等地创业,绍兴师爷到江苏、安徽等地发展,近代宁波、温州、绍兴、无锡、常州、合肥、安庆等地无数商人、学人、艺人到上海谋发展。这可视为长三角地区一体化的自然基础与人文基础。
江南文化是长三角地区共同的文化标记。吴韵苏风、皖韵徽风、越韵浙风和海派文化,虽各具特色,但都是江南文化一部分,或是在江南文化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要推动长三角更高质量一体发展,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加需要江南文化提供精神资源和精神动力。
江南文化是内涵极其丰富的宝藏。对于江南文化的研究,可以从多领域、多角度、多方法入手。由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和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策划的这套“江南文化研究”丛书,涉及士人生活、江南儒学、典型家族、家风家训、海派文化、医药文化、近代报刊与新型城镇化等诸多方面。它们有的从宏观上整体把控江南文化的特征与变迁,勾勒出文化史的发展线索;有的则从某一领域着眼,深入发掘儒学、医学、新闻学等在江南这片土地上结出的硕果。书中既有能总括全局的精深见解,也不乏具体而微的个案研究。各位作者,都在相关领域里长期耕耘,确有创获,或独辟蹊径,或推陈出新。这套丛书中的作品均经上海社联邀请相关领域学者严格评审、遴选,它的出版必能为江南文化研究提供新的视角与成果。
江南文化研究的先哲顾炎武,曾将原创性学术成果比喻为“采山之铜”。可以相信,这批成果的问世,对于拓展、深入理解江南文化的内涵,对于推动江南文化研究,对于推动长三角地区一体化,都会有重要的价值。
【注释】
[1] 章潢:《三吴风俗》,《图书编》卷三六。
[2](美)孔飞力著,陈兼、刘昶译:《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94页。
[3] 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九,周本淳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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