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健春寒秋后热,现实亦非长久物

上卷 第五十七回 第十节:

【原文】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端木持易见解】

钱钟书先生曾经说过:吾国古来俗语以“春寒、秋热、老健”三者喻“终是不久长之物”,早见欧阳永叔《文忠全集》卷一百四十八《与沈待制》,太平老人《袖中锦》增“君宠”而成四事,诗歌、小说皆沿袭之。

欧阳永叔就是欧阳修,《与沈待制》这篇文章,作于庆历三年(公元1043年),时欧阳修年不足四十而叹衰老,这是常见的文人的叹老嗟贫的“狡狯笔法”。古代文人未老言老、未衰言衰、未愁言愁、未贫言贫、未醉言醉者屡见不鲜,最经典的例证如:屈原作《离骚》时尚在中年,然《离骚》中反复叹老:“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杜甫《杜位宅守岁》:“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白居易《隐几》:“行年三十九,岁暮日斜时。”欧阳修做滁州太守时虚龄四十,而《醉翁亭记》写道“而年又最高, 故自号曰醉翁也”,“ 苍颜白发”;苏东坡三十八、九岁时任杭州通判,其《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诗云:“老来厌逐红裙醉,病起空惊白发新。”清人姚莹《识小录》卷六有“文人喜言老”条,罗列甚多,可参。

为什么文人喜欢说老呢?

因为他们身处功名利禄之场,天天觉得春寒秋热,胆战心惊的,度日如年,自然心累了。别说他们是这样,现在的人,不也是这样吗?天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哪一个不是未老先衰?哪一个不是心意苍凉?

“老健春寒秋后热,君恩如水向东流”,君恩,不特指皇帝,君、臣、父、子,其实每一级别都是老爷,都是“君”,都是老板。他们治理下面的手段,就是通过各种打压恐吓、威逼利诱、提升贬黜、加薪升职或者降级转岗等等,让你胆战心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五体投地。一句话,就是让你“不得趁心如意”,这样你才会受他摆布,不是吗?要是你们下面的人都不争,不斗了,那他还怎么坐得稳呢?

紫鹃说:“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这就是现实,什么现实?

公子王孙没有一个实实在在忠于一个人的,为什么不忠呢?照我的看法,其实不是他不忠,而是下面争夺的太厉害了。表面看起来是他忽左忽右的选择,实际上呢?他是很被动的。他也是受下面各个势力的争夺、选择、平衡、妥协等各种形势所决定。哪有太多自己的意志可以自主呢?

明白这一点,就晓得,领导手里的权力,是要自己去争夺的。你不争夺,他是不会主动给你的。你斗不过其他的人,别怪领导不忠于你,而是你自己不行导致的。

“宝玉的心倒实,和黛玉称得上是“知心一个”,这是心灵上的。如果宝玉没有万两黄金,不是贾家将来的少当家的,那么,他们自然是可以相互衷心的。但现实中,他却不能自主,因为他更多的不是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着黄金和权杖。这就由不得他的内心了。大家非争夺他不可。他想忠于内心,也是不可得的了。

就算是贾母,也只能是“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尽言尽心罢了。有薛姨妈、王夫人、甚至还有其他各家的势力存在,贾母也难以下决断啊!她老太太再想成全二人,又怎耐她自己也深处权势的漩涡之中,被各股势力所牵扯呢?

这就叫身不由己,形势逼人。

前一节我说,我们要把应然变成必然,要让现实遵从内心,这是唯心主义的。每个人都是现实中的人,深受现实影响,又岂能任由自己做主呢?

宝玉和黛玉,虽然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天造地设,但这是剔除现实权力和利益的因素的理想;紫鹃想的倒没错,希望早日克服现实和理想的差距,做定大事,可这个大事为何就没定下来呢?为啥紫鹃都愁了好几年呢?难道黛玉不愁吗?宝玉不愁吗?贾母不愁吗?我想他们和紫鹃是一样的愁,一样愁了好几年了。

那又有什么好办法呢?现实的鸿沟就摆在那里,又拿什么去填满呢?拿什么去弥合呢?

我想,在这样的鸿沟面前,古代文人未老言老、未衰言衰、未愁言愁、未贫言贫、未醉言醉,恐怕也就非常好理解了!谁在这种过去不的鸿沟面前,能不老、不衰、不愁、不贫、不醉呢?

紫鹃不想这些,“说着,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又是一个伤心夜啊,谁痛谁知道啊!紫鹃还不晓得这种痛呢!她为什么没这种痛呢?因为她早就不求什么功名富贵了,想了也白想,随着黛玉就好,她到哪里就跟在哪里,自己哪有什么爱情可言呢?你看,没有什么所求,痛苦反而少了很多。

然则这就是结局吗?这就是命运吗?这就是天道吗?要向紫鹃那样彻底放弃吗?要向贾母那样糊弄拖延吗?要向屈原、欧阳修、白居易、杜甫、苏轼、黛玉那样嗟叹吗?

不,同学们!

要斗争,要不怕流血,不怕牺牲,要对抗,要反击!

我们绝不做千年的只会叹息的奴隶!我们绝不接受奴隶的命运!我们绝不接受被迫的结局!

一切就还有希望!

哪怕这希望要付出鲜血和生命,我们也绝不投降!

“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主体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

我们绝不做机械的唯物主义者,只承认客观现实。我们认识了这个客观现实,但绝不只是停留在那里,我们还要从“人是主体的感性的实践的能动的人”这一角度出发,去实践,去改变,去创造,这才算是全面的发展的辩证的唯物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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