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电影中的一些片段、场景不时重现脑海。我回味老爷爷和老奶奶的日常生活,思索他们的婚姻故事,人生信念。电影中,老爷爷90岁,老奶奶87岁。他们两人住在一座有大园子的房子里。园子本是空荡荡的,几十年里他们平整土地,栽种花木,细心照料。如今,园子里长满各种花草树木,按时开花结果。两位老人身体健朗,讲话中气十足,看不出是高龄。但容貌、身体行动间显出的衰老还是让我在刚看电影时感到忧心,不愉快。有一幕,他们两人挪动大餐桌。几次调整,搬起,放下,再搬起。看得有点担心。衰老带来不便。体力、记忆力渐渐削弱,能做的事情减少,活动也受限,身体气味不洁。这些是我对老年的远望和恐惧——更深的恐惧可能是老去会被嫌弃和抛弃。高速发达的经济偏爱年轻的饱满与旺盛,无论体力,精力,还是热情。对年轻的过分追求强化了保持年轻的念头,人们抗拒老去。在岁月带来的这些痕迹面前,人们无法坦然,试图抹去它们。电影里,一位在精神康复机构工作的女士发问:什么是真正的人类生活?在我看来,那些被当作老小孩照顾着的老人已经不完全是在生活了。
也许因为日本人不愿麻烦他人的个性吧,老爷爷和老奶奶两人同住,不和孩子们一起。日常起居,照管园子,他们彼此扶持。老奶奶是烹饪专家,食物既有日本风味,也有西式甜点、水果酸奶。她习惯到熟人处购买食材,自产的果实也是食材来源。老爷爷过去是建筑师,动手做木工,写写画画都是他在行且喜欢的。生活充满美感意趣。居住的房子是仿西式的建筑,面积不大,别有风味。饮食器皿好看——似乎每一位日本主妇都有审美眼光。老爷爷给树木花草制作标签:刷成黄颜色,英子(老奶奶)看得更清楚。他按时给熟识的亲友邮寄明信片,落款他画上自己和英子奶奶。90,87,他分别标记年岁。老爷爷跨上脚踏车,单腿支地又骑开去的样子让我吃惊:90岁,这……可以吗?书籍在台湾出版,他们两人拍宣传照片,老爷爷拉着老奶奶的手。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但接受访问时,他坦白:她是很好的女朋友。播种,照料,收获。收集落叶,堆肥,给土地施肥。早上拉开窗扇,傍晚关上。按时更换贴窗扇的纸张。如此生活,工作,四季轮回。电影中,旁白由树木希林老奶奶担当。旁白几次诵读一段小诗:
缓慢而坚定是老爷爷的生活理念,也是他对待建筑设计的态度。曾经一起工作过的同事评价他:不知为什么,他很坚持一种慢生活的态度。……不是好的职员,是很好的设计师。对一些事情的坚持,老爷爷近乎偏执。比如,外孙女小时候想玩洋娃娃。老爷爷一贯禁止塑料。于是,他动手给外孙女做了一套木质娃娃屋。几层的小房子,有娃娃,小床,盆栽等等,制作精巧。“从自己能做到的开始,一件件来,缓慢而坚定地前进,慢慢来”。老爷爷和老奶奶相爱甚笃。同心,扶持终老。因为秉持同样的生活理念才走得这样长久吧。一次午后小睡,老爷爷再也没醒来。平静的悄声离世,缓慢而坚定地走到了生命尽头。像是果实熟透自然地掉落。女儿同老奶奶整理院子。供鸟儿饮水的瓷盆碎裂。老奶奶说:没关系,是它的时候到了。是跟女儿讲,又像在讲给自己听。电影结束在老爷爷生前最后设计的建筑项目开工现场。花絮中,建筑已经完工,老奶奶抱着老爷爷的照片前往参观。与老爷爷接触过的一位工作人员说:他的工具没有生锈,画本就在身边,随时可以画出想法。只要别人问,他就会告知。这是一座精神康复机构的建筑群落。除在具体的建筑中给出设计,老爷爷特别规划了建筑群落间的植被,何处种植杂木林,何处种植果树等。他相信自然带来疗愈。“所有的答案都在大自然中”,建筑师安托尼·高迪这样说。电影十分打动人。我几乎忘记了起初观影时的不愉快。而那位女士和我的问题,电影隐约给出答案。收集落叶,撒在土地上。他以前这么做的,现在由我来做。老奶奶说。镜头分别记录了两位老人收集、撒落叶的动作,仿佛这是比采摘果实更重要的事——到底是不是呢?两位老人在地里劳作。衰老,专心。传来镜头外小孩子的奔跑欢笑声。正在长成的,已然老去的——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啊。老爷爷洗碗,一丝不苟又似乎不太熟练。老奶奶走过来,我来吧。老爷爷没有回答,也没有走开,还是一丝不苟地看着碗盘,认真刷洗。电影继续。下一个镜头。老奶奶到院子里看升起的各色彩旗。他喜欢明亮的颜色,女儿们知道。回到屋子,老爷爷仰面躺着,仿佛睡着的样子。如果提前知晓那个亲爱的人要远行,你是否会多多地凝望他,以至不愿移开视线?供鸟儿饮水的瓷盆盛满了水,前面插着老爷爷制作的黄颜色提示牌:小鸟,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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