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語文(國文)學科九問

臺灣地區“第二屆經典詮

釋研討會暨臺閩港澳語文

課堂教學觀摩活動”論文

本文不屬正式的研究論文,本文只提出幾個問題,與臺灣同行們一同思考。

1.中國傳統教育文史哲不分,天文地理無所不包,整個就是一個“大語文”。上世紀初,西學東漸,引進現代分科教育的新學制,原先那個“大語文”裡的內容乃一一獨立成科,形成現代學科體系。那麼問題一:今天我們一些人又提出的“大語文”,是傳統教育學科混沌未分的那個“大語文”呢?還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在歷史更高層面重新走向學科交叉融合的“大語文”?假如是後者,那麼兩者有何具體區別?

2.上世紀初引進的分科教育新學制,是現代學科體系的邏輯起點,現代語文學科屬性的研究,也要回到這個起點。當時傳統“大語文”的內容全部一一獨立成科,合乎邏輯的推理,便是再也不需要“語文”這樣一個學科,即使看今天的語文教材,《論語》是哲學,《史記》是歷史,《水經注》是地理,《詩經》是文學……似乎也要得出這樣結論。那麼問題二:到底什麼是“語文”?為什麼還要“語文”這樣一個學科存在?

3.當時新學制的擬定者(如張之洞),及學制文件(即“癸卯學制”章程),都認為必須保留語文這門學科(當時叫“詞章”“中國文字”“中國文章”等,最後定格為“國文”),目的是為其他學科的學習提供語言文字方面的“工具”。那麼問題三:今天一些人為什麼還要批評“工具論”?為什麼還要爭論“人文性”與“工具性”?假如我們說“語文是人文工具”,還有必要爭嗎?其實語文不僅是人文工具,還是科學工具,還是所有其他學科乃至整個人生的工具。

4.其實在“人文”與“工具”之上,還有一對更加直接的範疇,即“形式與內容”。傳統“大語文”的內容全部獨立完畢,那麼還剩下了什麼?難道剩下的不是“形式”?即語言文字聽說讀寫的文字訓練。那麼問題四:有沒有“形式訓練”這樣一種學科?絕大多數人是認為沒有的,他們認為“形式”不能獨立存在,所以歌德也只好說:“內容人人看得見,涵義只有有心人得知,形式對於大多數人是一個秘密。”

5.形式不能脫離內容存在,這是對的,但是現代語文學科的內容已經全部獨立出去了,怎麼辦?唯一的辦法是把已經獨立出去的內容重新“借”回來,所以我下了這樣一個定義:“現代語文學科是一門形式訓練學科,它沒有自己的內容,它以其他所有學科的內容為內容,憑藉這些內容為例子,進行語言文字聽說讀寫的訓練”。這就是葉聖陶先生曾經提出的“憑藉說”和“例子說”,只是他不敢講得這麼直接。那麼問題五:作為“例子”的課文,教學重點應該放在哪裡?

6.現代語文學科一百多年,大陸的語文教學(估計港臺也差不多)重點是放在“內容”上(即講政治、歷史、文學等等),“內容”既然只是從其他學科“借”來的,所以語文課也就講成了其他課。於是就有呂叔湘先生說的,用了幾千個課時,卻學不好自己的母語,豈非咄咄怪事?其實怪事不怪,一門學科要能講好所有課,那才是咄咄怪事。那麼問題六:語文課不講內容講什麼?

7.這就要講一下文言文教學。五四白話運動已經過去一百年,為什麼語文課還都喜歡講文言文?一個主流的說法是學好文言文才能傳承中華文化。但是譯成白話就不能傳承中華文化了嗎?西方的《聖經》早已不是古拉丁語,也沒聽說失傳了。這不能怪中國人的戀舊、復辟,其實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是文言文好講,它有固定的語言形式(文言字詞、句式、章法),無論《論語》《史記》《詩經》都繞不開這些“形式”,講起來比較像是“語文課”。而白話文的形式學生自己就看得懂,沒有東西好講,就只好大講時代背景、作者生平、內容分析這些東西,結果講得不像語文課。那麼問題七:合乎邏輯的推論,現代語文學科不是應該致力於打造白話文教學形式嗎?為什麼一百多年還沒有成功?

8.即使我們打造成功了現代語文的教學形式,仍然不應該拋棄文言文,根本的理由不是傳承文化(翻譯之後也能傳承),而是文言文是現代語言的源頭。現代語言有三大來源:古代語、外來語、民間語,現代語言最高雅的部分就植根於文言文。文言文可以劃分為兩大部分,一是已經“死”了的語言,這一部分可以由專家學者和中文系的學生們去研究;一是“仍然活在現代漢語裡的古代漢語”,(余光中先生曾舉了不少成語例子,其實不止於成語)學習的目的是讓這些語言進入現代人的語庫。那麼問題八:我們教材課文的文言文選篇,有沒有注意這兩者的區分?我們選講的都是能夠進入學生語庫的嗎?

9.還必須講一講文學,現代學制中文學早已獨立成科,語文講文學的唯一理由是“文學是語言藝術”,我們要借助文學提升學生的語言藝術水準。假如把教學目標放在作品內容和文學史知識上,那根本就不應該開語文課,直接開文學課不是更好?大陸就曾發生“大學人文”課和“大學文學課”要取代大學語文課的事情,當然最後未能得逞。為什麼?因為語文是語言文字形式訓練學科,聽說讀寫的訓練是非常辛苦的,那些“取代論者”吃不起這樣的辛苦。那麼問題九就是:語文課應該怎樣講文學?

暫時想起這樣九個問題。最後聲明,這些主要都是對大學語文(大學國文)講的,因為“所有內容全部獨立成科”是針對大學教育講的,至於中小學,分科並沒有那麼細,譬如中小學沒有專門的文學課,那麼文學的內容放在語文課裡講講未嘗不可;中小學沒有專門的中國文化概論(或專題)課,那麼文化的內容放在語文課裡也未嘗不可;有一時期,常識課的內容也是放在語文課裡的,甚至出現過語文和常識合編的教材,更不用說大陸高考還有“文綜”和“理綜”,語文課有其他課的內容,更是司空見慣。

最後模擬歌德《浮士德》裡“神秘的和歌”寫幾句話作結:

一切消逝的,不過是象徵。

那不完滿的,在這裡完成。

不可言喻的,在這裡實行。

永恆的女性,引我們上升。

——歌德“神秘的和歌”

一切的課文,不過是例子。

例子的內容,文史哲諸科。

只有那形式,鍛煉成語文。

舉一而反三,統攝眾學科。

——擬歌德“神秘的和歌”

二零二一年十月十三日於杭州

張之洞

葉聖陶

呂叔湘

余光中

歌  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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