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诗苑】唐明‖老北京的雨(散文)

晨曦，透过氤氲清脆的滴雨声，在一条条曲折悠长、苔迹斑驳、史痕纵横洇染的老胡同里旋出。劈面撞入三进缠着蔷薇紫荆、绽放西府海棠的四合院。一株硕大的国槐浓荫下，一丛丛琳琅的丁香花，正馥郁盛开，吐蕊颤芳。透过淅淅沥沥的雨雾，玲珑骰子安红豆般的太湖石，假山堆霓固藻，两缸红鱼，蝴蝶似翱翔，在珊瑚丛里，裁萍衣厘许，寸寸泛漪屯光。

岩穴菡萏，凿岫一竖，托胭脂色的一朵睡莲，白藕两茭，如美人粉肘，将敦煌飞天嫩滑的胳膊借去，一牵竹影婆娑，几处掩映的篁韵，恰竿竿耸碧，叶叶翠喜，个个生凉。于虚静处，有茗烟缕缕印篆，挑鹦鹉半窗，才逢一老，吟雪般口占青衣调，又闻西厢，话匣子里挤出水润桃梨，梅兰芳的唱腔，那滋味甭提，软衬一爿弯月般的柔，如丝丝的细雨，用过线盛齑粉的筛子摇了又摇。

……披兰挂月的粉墙，两厢山房，左右屏开，雕梁画栋，堂屋洞开，犹似恭王府的门楼环廊所砌同样画栋雕梁，错落的园囿，瓶窗牙门，曲径通幽，泓成一潭，高台夯筑，檐廊攀径，上下旋开，类若奶子府花园敷衍的悬阁，噼噼啪啪的芭蕉雨翡翠一般轰然塌陷，秾稠充满玄机与奢靡雍荣的京派四合院，气势磅礴，从内到外，在扑面涌来绮丽的烟雨中，显得琼华逶迤绵柔。

……而从里向外徜徉，伞上播放着迸溅水朵的雨丝，淅淅沥沥的雨，梅开二度，在地上铺排水色泫然欲泣的漩涡里，漾濞溅射一朵朵水花，如玫瑰般卓现。——而自呼啸的舍下走出，大雨更似汹涌滂沱，澎湃的檐沿悬流如瀑倒灌，白亮亮虚腾腾银泠泠的水柱，比阴霾灰暗在雨中变白的廊柱更亮，更茁壮。

……巷子里洄游的雨水涌进院子，一路穿隘夺关，纵横驰骋，由夹沟哗哗作响的霓裳艳影绕院逡巡，泊淮携江般的狂势惊乱，注入芙蓉花开的园囿池塘之中，潭涿浊浪，汇成一滩白鹭似的翅膀，在荷叶娉婷才著珠玑状圆滑的雨点里，描出琥珀琉璃色的团团圆圆，淙淙流水，熠熠生辉，苍苍茫茫。

北京的雨，一时看，是绰绰约约，从从容容，潇潇洒洒的，就如旗袍秀色，爽爽利利，……俨然中国古画状描的曹家样、吴家样，被称誉之为“吴带当风，曹衣出水”般的景窈丽窕，仿佛嵌了珐琅彩镏金梳，贯彻落实似的在妩媚松软的秀发上梳，捋一捋老北平的故事。

恰好逢芳邻留声机，播放旧唱片，一曲古筝加琵琶呼应《雨打芭蕉》，隔窗随势，借吐雨溢出，飒飒率真落入庭院，亦仰或如女儿的桃木梳，一遍遍梳逡编辫子般分成三股，一股远眺听雨，一股在廊下引针穿线，一股组织辑韵，沿青衣赛梨阴柔的尚小云毕功刻守的唱腔，牧云攀雾似的缕缕荡漾，且没入檐帘里，着慌闲都般嚅在嗓喉里，一团薄荷气的清凉。

四圈麻将套着圈的打，油亮亮绛红色的条几正中，一猫缱绻如闹钟，喵喵撩人，趵突泉似的跟在脚跟儿。一纵若月，跃上膝头，暂且随织毛线，双手搅着毛衣针的蕙姝，线包中的线团，挥爪抖开，玩绣球般拍来滚去。东屋白相公在与苏先生套瓷，有一句应没一句搭，在说话。

蕙卓在西房摆弄话匣子，愁雨正怨，反将话匣子拆开，又装上，将电线一组组捋顺，再试启，聆听。十卷书说话的说书匠，在话匣子里又开篇播讲，“……上回，马超单挑张翼德……”，又止住没声儿，想是蕙卓，开关出了问题。……雨声经苛，磕瓜子样，下个没完，蕙熙围着镜子，转身，脱下旗袍，又换上另一件，待找那件，却被狸猫抱定，如花，插花瓶，钻入，猫身还带着毛绒绒的线，被惠姝逮个正着。

绵雨如剥皮的桔子，清亮挂珠，从窗外濡染。惠熙卷起旗袍，一边听“赛麟口”、“逗仙笑”话匣子传出的相声，这边净身坐进镜台边，打开妆奁，往胸前颈上脸上擦粉抹胭脂，再套上象牙白镶襟出袖的旗袍，腋下塞一朵香帕，耸耸肩，捥一提坤包，擎一支花伞，钻进雨里。……门口，有城防司令的车备着，一溜烟，兜风击雨远去。

雨色清明斜织，在刺槐半歇脚的井台上，烟熏火燎的雨，才吸半炮，啜着一盏香片，焚烟三辄，地道的三旋风撕扯着，穿门别户，宛若隔厢就榻衔着白玉烟杆往烟锅子里填烟儿的贝勒爷，一袋袋雕篆沐雨，且听东厢阁楼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乔七，一阵阵亮腔凯旋声，便知这小子这盘与马五奕出的棋，在丝丝入扣的烟雨又赢了。于是，慢不经声朝上漫口朗喧道，“……且喊的，再亮些，备酒，让厨房，多添一付碗筷。”

作者简介

唐明，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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