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维书 | 白贲:镜
镜
文/白贲
1
“目标已进入射程范围内,坐标(0,47,167)已锁定,请指示。”我压低声音说完,反复琢磨着瞄准镜里那个背影,那人的左脚似乎不大便利,我总觉得背影有点眼熟。我抬起头,透过外围的特殊介质看向远处漂浮在水体之上的神秘城市——克莱因城,这是一个规则之外的领域。
很快,眼前便浮现出明确的指示:“准许射击。”
“收到。”我按下扳机的一瞬,镜头中忽然闪现出另一个人的背影,他挡住了我的狙击对象,紧接着便被我的子弹击穿了后脑,扑倒在地上。而我要狙击的那个家伙,也从瞄准镜中彻底消失。
“见鬼!”我骂了一声,抬起头。却发现随着我扣下扳机,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建筑开始变形,视野中的透视关系像被吹大的肥皂泡,与地面垂直的线条都向外膨胀弯曲,眼前的画面宛如一幅广角镜头拍成的照片。
我当即意识到,是包裹着城市的那层隔离介质产生了形变,如凸透镜一般扭曲了成像。但得益于视角的变化,城市的更多细节也呈现在我眼前。我看到城市的屋顶上一个个巨大的金属球缓缓滚动着,正是这些按一定频率转动的大铁球控制着城市外特殊介质的性质和形状的变化,保护着这座城市。我在隐蔽点观察这座城市很久了,期间外围的介质就曾出现过一次全反射的变动,城市里的一切被介质隐藏了。幸好后来全反射的状态解除,否则别说锁定狙击对象,我连城市都看不到。
我琢磨着为什么之前没能发现这挡枪的倒霉孩子也在房间里,这个房间是个完全对称的纯蓝色空间,按理说一个人在这样的房间里应该很容易被发现才对。说来也巧,(0,47,167)这个坐标,在RGB色系中对应的就是著名的克莱因蓝,被称为最蓝的蓝色。
突然,我再一次看到了我的狙击对象,他从原先藏身的房间中跑上楼顶,似乎准备逃离。我正准备再次锁定他,但城市外的介质还在变化着,介质之外的我根本无法捕捉他的正确位置。我把心一横,冒险进入了介质之中,即使我一直被教导不能与这特殊的介质发生任何直接接触。
介质是一团油性的液体,有着足够的浮力让我在其中游动。我不敢回头去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已经进入了这座城市“所见即所得”的领域中,一旦我看到了流体波澜里被扭曲的身体的“像”,我的身体也会真正被扭曲。我边游边在心里埋怨不靠谱的组长,成天就知道喝酒,昨晚给我这个任务居然只有狙击坐标,连对方的具体信息都没有。
我穿过介质,踏上了这座屹立在水面之上的城市,灯火通明、人群熙攘。油性的介质居然没有在我身上有一丝残留,这让我十分惊讶,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在这号称“所见即所得”的城市之中,人们能做到的,也只有“所见”——在这里能起作用的只有视觉,其他一切感官都被剥夺,周遭的一切犹如默片。
或许正因为这里只有视觉,所以看到的信息就是一切了。
正想着出神,幸好及时记起进来的目的,我环绕了一下四周,眼看狙击对象登上了刚在楼顶降落的飞行器。我慌忙举枪,就见飞行器起飞消失在视线中。动力系统启动时喷射出大量灼热的气体,似乎烧焦了大片楼顶。
“该死。”我知道没办法击杀他了,但我很快安慰自己,得到的指令只不过是一个时间点的狙击坐标,并没有明确说是谁。也许我狙击到那个忽然出现在坐标里的背影,已经算是完成了任务。但不管怎么样,只有先回基地再说了,在介质之内的我收不到任何指令和信息。
2
基地却是空无一人,这个时间点,不应该啊。
大厅里的显示屏忽然跳出一则任务指令:
任务城市:克莱因城。
刺杀坐标:(0,47,-167)。
我眉头一跳,这分明是我昨晚收到的那则任务!还是说我的任务果然失败了,要重新执行?但我立刻注意到,任务内容下方标注的时间,竟然也是昨天晚上!我感到隐隐的不安,组织上的任务一旦失败就不再重复,即使有二次执行任务的机会,也会是重新安排一次,绝无可能仍然沿用上一次的下达时间。
除非——系统故障,同一个任务发送了两遍?又或者……我不敢去想剩下那个可能,太怪力乱神了。我思考着这个问题,同时走遍了整个基地,还是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不知为何多出的许多水迹。
再次回到显示屏前时,我终于察觉到坐标的第三位多了一个负号,仔细看了看,那个负号居然是用笔写在屏幕上的!到底是谁多加了这个负号?基地里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负号加在了第三位竖坐标上,那新坐标所指的对象,难道在水下?
众所周知“克莱因城”这座神奇的城市是漂浮在水面之上的,水下还会有什么吗?只有倒影吧。
想到倒影,我再次想到“所见即所得”这条超出常识的规则,心里一阵不安。我捻起地面上片断地残留下的水渍,摸出了熟悉的滑腻感,水中掺杂着那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的油性介质。
我不由地惧从心起。
基地的大门忽然打开,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组长回来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指令,歪嘴一笑:“哟,你已经看到啦。那就不用我传达了,照任务执行就是了。”说完他便打了个满是酒气的饱嗝,转身走开了。
我一颗心凉到了谷地,直到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无论是我先来到基地看到了任务指令,还是喝酒回来的组长如此不负责任地传达,都与昨晚如出一辙!
时间真的倒退了?
组长的命令是由不得耽搁的,即使一头雾水,我还是收拾好装备再一次前往那座水中城市。当然这一次我留了个心,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所以提前给基地的飞行器设置了一道命令,六个小时后会自动飞向克莱因城,接我出来。飞行器搭载着我的私人权限,只有我的虹膜能解锁。
这次的坐标在水下,我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从城市之外寻找狙击点,虽然不擅长近身战,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穿过了那层油状介质。几乎就是在进入介质的一瞬,我恍惚间好像抓住了一些线索。透镜对光线有扭曲作用,那么在“所见即所得”的领域中,光是不是代表了一切呢?如果光代表一切的推论正确,那么产生形变的介质也能够扭曲时间?
正当我揶揄着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荒谬,周围的介质再一次产生了变化,我紧盯着眼前渐渐变形的城市,加速了身体的游动。我知道,当周围介质变化到临界状态,光会出现全反射,城市里的一切都会被介质包裹在内,光和信息无法到达外界哪怕一丝一毫。到那时候,整个城市便会从世界上消失。
这介质一如神话里常年笼罩海中仙岛的雾气,每隔数十年雾气散开,仙岛才会出现于世间。
我穿过介质,再次来到默片般的城市中,抬头仰望着当时狙击对象逃离的楼顶,空空如也,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稍稍熟悉了一下只有视觉的世界,我便寻找路径向城市的底部走去。一路上我的精神一直紧绷着,不住地四处张望,因为没有了嗅觉和听觉,即使有人从身后接近也无法察觉,这一点使得我异常紧张和不安。
周遭一片死寂,就愈发衬托出内心的焦虑沸反盈天。正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震耳欲聋的寂静时,一个诡异的身影从我身旁掠过——那是一个纯白的人影!几乎就是同一时刻,内心里自己的声音呐喊着叫我追上他,潜意识里的力量驱使着我拼命追赶。
我追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拐过了一个个街角,但总是差上那么几步。虽然始终无法赶上他,但随着距离的拉近,我渐渐意识过来,其实他并不是白色,只是他对于我来说太过耀眼。他的身体表面反射了周围的所有光和信息,没有什么能在他表面停留。好像他的全身也包裹着城市外围的那层介质,时刻处于全反射的状态,近似于理想化物质中的“绝对白体”。
他似乎知道我的需求,一路带着我来到了城市的底部,我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座庞大的城市居然只靠着一根根柱子矗立在水面上。我向水底深深地望下去,希望看到一根根承重的柱子到底打在了怎样的基础之上。可我能看到的,只是水面倒映出的另一座城市。
白体停住脚步的时候,他的周身巨细无遗地反射出了水面之上与水面之下两座城市的影像。无数细节顺着他身体的轮廓和纹理呈现在我眼中。仅仅是看着他出了一会儿神,下一秒他便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我条件反射地想抓住他,但刚一触碰他的表面,便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冷,那是反射一切的物体所独有的冰冷。他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但这个世界里没有声音。只停顿了几秒,他便与我擦身而过,离开了这里。
身体的寒冷引发了心底的一阵寒意,“所见即所得”这五个字再次在我心底叫嚣,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在我大脑中炸开——难道水面中倒映出的城市,也是真实存在的?水面上下的建筑群,互成彼此的根基?
我站在与承重柱相连的横梁上,久久凝望着深深插入水中的柱子,凝望着水中的倒影,凝望着水面的倒影中复杂的建筑构造,凝望城市的每一个细节。终于,我的注意力移到了水中那个茕茕孑立的自己。
他对我笑了笑。
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我浑身的每个毛孔都炸开了!进入这座城市以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警惕这个世界的特殊规则,甚至进入介质的时候都努力克制住了回头看的冲动。但这一次,我还是忘记了。
水中的自己无比熟悉,那一颦、一笑,都让我感到再熟悉不过的,厌恶。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我都能闻到扑面而来的怠惰、沮丧、贪婪、嫉妒、虚伪和丑陋,以及这一切完完全全呈现在面前带给我的无限恐惧。
我抬手就是一枪,但他动作比我更快,一枪击中了我的左腿。身为狙击手,他跟我一样对光线的折射有着近乎本能的反应:从水中射击水面上的对象时,应瞄准目标的下后方。但这里是所见即所得的世界,弹道与光路相同。他跟我犯了同样的经验性错误,我也为此捡回一命——他瞄准的其实是我的心脏。
腿部的剧痛一闪而逝,紧接着我就看到他的左腿受伤流血,而我的身体完好如初!他也是吃惊不小,但很快便忍痛举枪对着我几个点射。我仓皇躲到柱子之后避开他的攻击,同时也看到自己手上的枪冒着烟,我猛然明白过来,随着他的第一枪击中我,联系了本体与镜像,水面上下的彼此竟然交换了身体!
镜中镜外,究竟哪个是幻想?
身后的枪声渐渐停息,我偷偷探出头,发现他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地面上的一滩血迹。被子弹激起的涟漪渐渐平复,水面又逐渐回复到镜子一样的平静——镜子里倒映出的我正从柱子后偷偷探出脑袋!
巨大的恐惧直击我的后脑,我在惊恐中向上爬去——或是说向水底爬去。我不知道那一瞬间的倒影有没有再形成另一个我,甚至越过水面追过来,但我更不敢回头去确认,只有没命地逃离这个鬼地方。
3
回到城市表面之后,我平复下了恐惧的心情,开始琢磨着如何离开这个诡异的城市,首先得回到真实的世界,而不是像这样囿于水底。如果说倒影给我一枪可以联接实体与镜像,那么我回到水底再对着自己的倒影开一枪,或许同理又可以回去了!
想到这里,我颇有几分欣喜,检查好枪械没有问题之后,便原路返回了城市底部。现在的我再也不管那个该死的狙击坐标,不管这水底我该击杀的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
我几乎是狂奔到了城市的底部,对着刚刚出现的倒影就开枪。我非常精确地射在左腿的相同位置,避免一切变量可能造成的误差。
倒影左腿中弹,半跪在地上。
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一愣,随即发狠又开了一枪,击中他的脚踝,他吃痛跌坐在地上。但我还是没有与他交换。积压已久的我忽然崩溃,恶向胆边生地对他开了一枪又一枪,我看着倒影里身中数枪的自己痛得龇牙咧嘴,但这个世界由不得他发出哪怕一点声音。
枪里的子弹终于被我打空,千疮百孔的他跌入水里。我从崩溃到愤怒到麻木,最后一脸冷漠地看着另一个自己被我活生生打死。
兴许是绝处逢生,兴许是病急乱投医,看着浮尸随水流漂远,漂过一根根直插水中的巨柱,我想到了最简单也最粗暴的方法。我顺着柱子向前爬去,柱子连通了水体的表里,连通镜像与实体。
再一次浮出水面的时候,我仰望着头顶上方的城市,那一刻我忽然陷入了莫大的迷茫中——我该怎么分辨究竟哪个是实体,哪个是镜像?即使分辨出,可这两者真的有区别吗?
我艰难地攀爬上柱子之间的横梁,终于在横梁间发现了些许血迹。大概终于回来了,我这样想着,松了一口气,有些疲惫地缓缓向地面以上走去。
回到地面以上,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瘸着左腿的我在介质中游动,向外面的世界游去!我奔跑着,妄想追上他。奔跑中,我忽然觉得那个瘸着腿的背影,如此熟悉。
我终于意识到,随着我的奔跑而不断后退的街景,是我曾在瞄准镜中见到过的。另一个我穿过介质的样子,一如光线穿过凸透镜射向外界。
在城市底部的枪战让我明白,看到的就是一切,另一个我顺着在凸透镜中的光路进入外界,射在了我最初的入射点之上,抵达了过去的时间。
而我,也在第一次的进出介质的时候,回到了一天之前。
他又会去往几天之前呢?
被凸透镜扭曲的光路,不就构成了一个光锥吗?
眼看着他进入了外界、消失在视野里,我这才跑到了城市边缘。可就在我到达城市边际的那一瞬,包裹着城市外围的介质形成了全反射,四面八方的球形镜面反射出无数我的倒影!
无数个我出现在眼前,绝望的我疯狂地嘶吼,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时我忽然察觉,在这个无声无味的世界待得太久,连我大脑中思考的声音都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的手开始渐渐“白化”,变得能够反射周遭的影像——一如当初那个白体的人影。
无我相。
在这诡异到恐怖的场景中,我转身就跑,奢望能够逃离这个鬼域。幸好,剧烈运动带起的新陈代谢和热量冲淡了身体开始的“白化”趋势。
四面八方的镜面中,无数个我的影像也一同向后奔跑,却不知跑向何处。
4
耗尽了体力的我在重重高楼之间停步,高大的建筑挡住了我看向外界的视线,也带给了我特殊的安全感。我终于回过神来,自己竟然无意中跑到了最初的狙击对象所在的那栋楼,坐标(0,47)。
这么一想,另一个我穿过介质的背影又再次在我脑海中浮现,我似乎抓住了什么线索,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觉,但我自己都不愿相信。
要验证这个想法,我就必须到最初的那个地方去,(0,47,167)。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了大楼,穿过昏暗的玄关、穿过玄关里一道道暗红色的鸟居,前方是一片长长的镜廊!数十面镜子里,残留着上一个经过这里的人的倒影,他们被困在了有限的镜子空间中无所适从。
如果每个过客的影子都会被留在镜子里,那么为什么最终只剩了一个?
我一步一顿地经过这一个个镜子之前,看着我的倒影成为镜子空间中新的到访者。在没有声音的世界里,他们无法交流,我看到镜子里的倒影有的相安无事,有的大打出手,有的甚至互相残杀。
走在镜廊中,我有些模糊地意识到,也许每一次被投影出一个新的我,都是自己的另一种可能。每一次倒影都近似是一个平行世界,诠释着未来的各种不确定性。
镜廊的尽头是一架电梯,通向大楼顶部。我握了握已经被打空的枪,走进了电梯里。电梯的两边是整面的镜子,两面相对的镜子互相反射,倒映出层层叠叠的无数影子,大大小小向外无限延伸开去。
由于透视关系,最近处的人影尤为巨大,经过多次反射的影子越来越小,毫无还手之力,完全是人类和巨人的差距。看着大大小小的自己互相残杀,不可思议的是我竟已没太多恐惧和厌恶,只是觉得那些自己太过陌生。但细想来,这些年里我手上也没少沾人命,戾气早就浸染了。
陌生的自己只是因为处于陌生的境地,在从未遇到过的情境里做着从未想过的举动。
终于到达了顶楼,电梯门缓缓打开,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我走出电梯,尽管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声音,但我还是下意识蹑手蹑脚地向那个背影走去,同时暗暗拔出了腰带上的匕首。随着一步步地走近,眼前这个背影与游向外界的另一个我的背影渐渐重合起来,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身体也抑制不住地“白化”起来。“白化”之后的表面反射出周围的环境的色彩。
思考的声音越来越难以捉摸,没有语言思绪,我快要丧失逻辑思考的能力了。我终于来到他身后时,虽然没有声音,但他还是像知道我的存在一样,拖着伤瘸的左腿转过身来——他就是我,年长之后的我。
他对我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到一起,紧接着,他在平板电脑上熟练地敲了四个字并点击发送:“准许射击。”
我如遭雷击,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内心中再次有了声音,大喊着不愿接受这一切。随着一身冷汗从骨缝深处挤了出来,我本就不稳定的“白化”状态也迅速褪去。
视野里,周围的一切都发出了巨大的震颤,我知道,那是我的飞行器开始降落了。
下一秒,一颗子弹贯穿了我的后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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