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塞致傅聪的信

Tuesday,Oct. 24,2017

黑塞:《致一位音乐家》

Hermann Hesse:

An einen Musiker

赫尔曼·黑塞(1877-1962)是德国作家,1946年诺贝尔文学获奖者;傅聪则是中国钢琴家,萧邦演绎者。年岁上,他们属于两代人,互相也没见过面,但黑塞在83岁那年,也就是他逝世的前两年,偶然在电台里听到了傅聪演奏的萧邦的音乐,突然感到冥冥中上帝为他安排了一个奇遇——似乎他等待了一辈子的钢琴家从天而降了。

赫尔曼·黑塞

1955年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傅聪片段

升C小调夜曲(1830) 傅聪

黑塞被雨果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一位骑士,他的作品以富于灵感象征、文笔优美浪漫、善于探索人道主义的崇高理想著称。与他的好友、法国的罗曼·罗兰一样,黑塞爱好绘画,热爱古典音乐,尤其喜欢研究和演奏萧邦。罗曼·罗兰写过《约翰·克里斯朵夫》,黑塞则写过《歌特尔特》。他一生听过无数演奏萧邦的音乐会和录音,包括波兰钢琴家潘德列夫斯基在内,但他认为自己活了一辈子,还没听到一个能够真正抓住波兰“钢琴诗人”萧邦的灵魂精髓的演绎。

没想到,黑塞在83岁那年,通过一部单声道收音机,偶然听到了时年26岁的傅聪演奏的萧邦音乐。他既兴奋、又感动,觉到这是上帝为他安排的一份礼物,让他得以在离开人世以前,等到了他盼了一辈子的萧邦钢琴家!他随即写了一封《致一位音乐家》的公开信,告诉他在欧洲文艺界的朋友们:这简直太好了,好得令人难以置信!一位叫傅聪的中国钢琴家把萧邦弹活了!

青年时代的傅聪

傅雷与傅敏

夜曲,作品9,降B小调,第一号 傅聪 - 诗情萧邦

信中,黑塞热切表达了想与傅聪见面的愿望,但终究未能如愿。两年之后,他就离开了人世。傅聪十年之后才得知这封公开信。许多年之后,香港才女金圣华翻译了此文,并在译后记中感慨道:“当年的黑塞,聆听傅聪而领悟萧邦的音乐,未晤傅聪而了解傅聪的情怀。艺术到了最高的境界,原是不分畛域、心神相融的。文学大家以笔写胸中逸气,音乐大师以琴抒发心中灵思;两人因而成为灵性上的同道中人,素未谋面的莫逆之交。

几十年来,评论傅聪的文章甚多,但傅聪认为黑塞最懂他,黑塞的的信最有分量。热爱中国文化的黑塞在信末还指出,傅聪的“演奏出自《庄子》”, 傅聪的手“就如古老中国的画家一般……以毛笔挥洒自如”,傅聪的演奏“自觉进入一个了解宇宙真谛及生命意义的境界”。黑塞与傅聪,不就是文坛乐界的子期和伯牙吗?而黑塞的这封信,不正是“高山流水”的现代版本?如果世上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那么,素未平生的黑塞与傅聪就是精神上的知己。

赫尔曼·黑塞

夜曲,作品15,升F大调,第二号 傅聪 - 诗情萧邦

可是,一位德国的文学家怎么会这么懂波兰的作曲家和中国的钢琴家?说来,黑塞、傅聪和萧邦三人有着相似的人生背景:当年热衷于反战的黑塞深受纳粹迫害,只能背乡离井,入籍瑞士;傅聪在1959年“反右”期间,也被迫从波兰出走英国,流浪于异国他乡;而萧邦当年也在波兰遭受俄国入侵后,离开故国,旅居巴黎,他的不少作品都描写了一种深沉的思乡心迹。他们三人都有着有国不能回,有家不能归的辗转经历,也都怀着真切的爱国情结和拳拳的赤子之心。

可以说,这三个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物,都共有一种被称之为“Zarl”(波兰语,意为特有的忧愁、永恒的故国思念)的精神。而傅聪把萧邦这种相似于唐代李后主的“离愁别恨”的 “Zarl”,用琴声了表达出来,微妙,惆怅、瞑想、叹息甚至激动。黑塞则从傅聪诗歌一般的琴声中,悟出了萧邦精神在一个世纪以后的复活。尘封在萧邦作品灵魂深处的情感,就这样在许多年后,被怀有相似经历的傅聪演绎,并触动了一位文学大师的心弦,于是就有了这封《致一位音乐家》的公开信的诞生。

“你的灵魂就是整个世界”——赫尔曼·黑塞

赫尔曼·黑塞:致一位音乐家

译|金圣华

太好了,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夜曲,作品15,G小调,第三号 傅聪 - 诗情萧邦

一次聆听收音机时,我有过这样的经历。那是播放萧邦乐曲的晚间音乐节目,演奏者是位中国钢琴家,叫做傅聪,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对于他的年龄、教育背景或他本人,我一无所知。由于我对这美妙节目深感兴趣,也自然而然好奇,想知道我年轻时代最心仪的萧邦如何由一位中国音乐家去演绎。我以前听过很多人演奏萧邦:如年迈的帕岱莱夫斯基(Paderewski),菲舍尔(Edwin Fischer),利巴蒂(Lipatti),科尔托(Cortot),及许多其他大师。他们演奏的萧邦,各具姿采:精确冷隽,融浑圆通,激越热烈及充满个人色彩,有时专注于华美的音色,有时着重于细致的韵律,时而带有宗教意味,时而奇特,时而慑人,时而自我得如痴如狂,但极少演奏得符合我心目中的萧邦。我时常以为,弹奏萧邦的理想方式一定得像萧邦本人在演奏一般。

演奏中的傅聪

夜曲,作品32,B大调,第一号 傅聪 - 诗情萧邦

不消几分钟,我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中国钢琴家已充满激赏,继而更由衷喜爱。他把他的音乐掌握得出神入化,我原本就料到演奏必定会完美无瑕,因为中国人向来以刻苦勤练及技巧娴熟见称。从技法来看,傅聪的确表现得完美无瑕,较诸科尔托(Cortot)或鲁宾斯坦(Rubinstein)而毫不逊色。但是我所听到的不仅是完美的演奏,而是真正的萧邦。那是当年华沙及巴黎的萧邦,海涅及年轻的李斯特所处的巴黎。我可以感受到紫罗兰的清香,马略卡岛的甘霖,以及艺术沙龙的气息。乐声悠扬,高雅脱俗,音乐中韵律的微妙及活力的充盈,全都表现无遗。这是一个奇迹。

夜曲,作品48,C小调,第一号 傅聪 - 诗情萧邦

我可真想亲眼见到这位天才横溢的中国人。因为听完演奏后心中泛起的疑问,可能得以从他的本人、他的动作及他的脸庞,得到答案。问题是,这位才华过人的音乐家是否从“内心深处”领悟了欧洲、波兰以及巴黎文化中所蕴含的忧郁及怀疑主义,抑或他只是模仿某位教师、某个朋友或某位大师,而那人的技法他曾一一细习、背诵如流?我很想在不同日子、不同场合,再聆听同一节目。我这次所听到的是否珍如纯金的音乐?而傅聪是否如我心中所想的那样一位音乐家?若然,则每一场演奏,就会是一个在细节上崭新独特、与别不同的经验,而绝不会只是旧调重弹而已。

赫尔曼·黑塞《悉达多》

夜曲,作品55,降E大调,第二号 傅聪 - 诗情萧邦

也许我可以得到这问题的答案。我强调这问题在我聆听这场美妙的演奏时并未出现,而是事后才想到的。聆听傅聪演奏时,我想象一位来自东方的人士,当然不是傅聪本人,而是我幻想出来的人物。他像是出自《庄子》或《今古奇观》之中。他的演奏如魅如幻,在“道”的精神引领下,由一只稳健沉着、从容不迫的手所操纵,就如古老中国的画家一般,这些画家在书写及作画时,以毛笔挥洒自如,迹近吾人在极乐时刻所经历的感觉。此时你心有所悟,自觉正进入一个了解宇宙真谛及生命意义的境界。(于1960年)

“作为躯体,每个人都是单一的;

而作为灵魂,每个人都绝不孤独。”

——赫尔曼·黑塞

本文原载《爱乐》2003年第12期

附:赫尔曼·黑塞诗作:《夜曲》

图片丨赫尔曼·黑塞

夜曲

夜曲,作品9,降E大调,第二号 傅聪 - 诗情萧邦

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高高的拱窗照着月光。

一圈光轮也飘了过来,

罩住你的严肃的面庞。

静静的银月从没有一夜

使我获得如此的感受,

我的内心里感到一曲

美妙难言的歌中之歌。

你我都沉默;默默的远景

溶在月光里。活动的生命

只有湖中的一对天鹅

和上空的星星的运行。

你走到了拱窗之前,

你伸出的十指尖尖,

还有你那细长的脖子,

都被月亮镶上银边。

图文来源:网络(整理:田艺苗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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