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作的寓言课：“仿写”
说起“仿写”，就想到“模仿”，接着便想到卓别林。据说，有一次模仿卓别林的表演比赛，卓别林本人也参加了，结果本人才得了第三名。为什么？没为什么。但有三点内容好讲：1.说明评委、观众对卓别林的表演形象已经模式化了，这就是在“人物”一课中讲到的“故事塑造人物形象”，卓别林塑造的“卓别林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2.再怎么表演，卓别林还是卓别林，哪怕他拿的只是第三名，但他依然不可替代，卓别林只有一个，表演只是表面，卓别林是内在，内在有创造力。3.反过来讲，模仿者得了第一名，那也是了不起的事情，但若只是模仿，终究只是卓别林的一个影子而已。所以，模仿可以，但做独一无二的自己才是最好的。
【一】
之前写过一系列写作杂谈，自然也谈到了仿写，现将《仿写“仿”什么》一文复制下来。
仿写关键在“仿”。
什么是“仿”？左边有“人”，右边有“方”，它们融为一体，又保持自己的鲜明特征。
这个“人”是谁？是作者。
这个“方”是什么？是作文的一个“配方”——从范文中“抽筋扒皮”取出来的写作方法、技巧。这就是文章的“章”，有章可循的“章”。
作者自己的情感、体验、语言表达等内容，加上范文里得来的“配方”，有机组合出一篇文章来。
文章是给人看的，不是给小猫小狗看的，所以要有读者意识，要把文章写得让读者看懂：知道又感到。唯有如此，才能让读者产生共鸣。否则，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以我个人的经验：写作文就像去做一个演讲，并没有一个试讲的机会，都是现场直播的，但是，在准备演讲的过程中，我会在脑子里演练过好多遍，甚至能想象出台下某位观众的一点头、一眨眼、一皱眉。写作文，是可以猜测到文中的哪句话、哪个转折会让读者一惊一笑或一悲一喜的。这是文章的效果。
作者可能不会写开头，可能不会写排比句，可能不会设计作文的结构，那么，他研读范文，从中取出“配方”来，从而比较捷径地激发写作兴趣、完成写作任务、夯实写作基础、提高写作水平。——最好是对着自己的“写作病症”取配方，对症下药，而不是为仿写而仿写。这样就能杂糅，从不同的范文中取出配方，合而为一，那就厉害了。处处有得，为我所用。
在某个程度上，“仿”就是“抄”，但“仿”的本质是有章可循——取范文的方法、技巧、内容、立意等为写作练习指一个方向，它是照葫芦画一只瓢，而不是简单的照葫芦画葫芦。
我曾写过文章《是仿写，还是抄袭》，其中我是这么理解的：我个人觉得仿写与抄袭有异，关键在于“度”、“悟”、“情”。仿写不是抄袭，但仿写需要有一个“度”的把握，不然量变到质变，自然而然就成了抄袭。仿写就像拓碑临摹一样，需要在临摹中感悟，然后表达属于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古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就包含了这样的意思。抄袭只能在“吟”上，而仿写是可以“作”起来的。只是孩子们不易辨别仿写与抄袭，门外人亦是如此。这就需要教师顺势导之，由此才能水到渠成。
现在想来，所谓“度”，就是凡事有度，切莫把仿写变成了对范文在表面上的复制粘贴。
所谓“悟”，就是从范文中得到对自己有益的东西，是范文之长处，可以取来补自己之短处。打个比方，“范文之长处”就是一个瓶子，老瓶要装新酒，这酒是自己酿的；“范文的长处”也似一个衣架，换上一件衣服照样挺括，但这衣服于自己是合身的。
所谓“情”，仿写出来的文章，表达的是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绝不是无病呻吟，为情感而情感——只有形，没有神，这是不行的。有了“情”，才能神形兼备。
总之，仿写需要一面镜子，范文就是这面镜子。镜子是用来照见自己的。再唠叨一句。虽是“仿”，但其中有“人”，这“人”是自己，写作切莫失了自己。
【二】
谈寓言的仿写，我准备举两组例子，先来第一组：陈模（1913年— ）的《百鼠攻猫》和莱辛（1729年—1781年）的《鹿和狐狸》。这两篇寓言，都讲事先计划并下定了决心要怎样怎样，但真的事到临头，刚才那决心就不见了，逃命去了——这是它们的相似处，也可看作仿写处。但又不是一模一样，《鹿和狐狸》是寓言诗，是以“我听到……”这个视角来讲述故事；《百鼠攻猫》中，老鼠间的“踢皮球”，有喜剧效果。
百鼠攻猫
陈模
老鼠常常受猫的欺负，早就想报这个仇，谁也拿不出一个好办法。
有一天，一个小学生在家里学习语文，朗诵《人多力量大》的寓言，鼠王受到启发：对呀，人多力量大，老鼠多力量也大。我们老鼠有的是，就是不讲团结。于是，鼠王把100只老鼠找来，说：“我们向老猫报仇，你们愿意吗？”
大伙儿齐说：“愿意！”
鼠王领着100只小老鼠，向老猫的住地进发。它们远远地看见，老猫正在门口吃饭，嚼着一只小老鼠，不少小老鼠害怕得哆嗦，有的拔腿要跑，鼠王说：“老猫这样残忍，我们不怕它，对不对呀？”
大伙儿说：“对，我们不怕老猫！”
鼠王说：“我们来讨论一下，怎样向老猫进攻。”
这个说，我们打个地洞1，绕到老猫的后边去，趁它没有准备，冲上去把它卡死。那个说，打地洞时间太长，来不及。有一只年岁大的老鼠说，这里有一堆石头子儿2，是人们盖房子用的。我们一只老鼠拿一颗，一、二、三，一齐扔过去，就把老猫打死啦！”
有一只聪明的小老鼠说：“这个主意不错，可拣石头子儿声大，不行。不如咱们一哄而上，一个咬它一口3，不咬死它才怪！”
鼠王说：“好，你就带领弟兄们咬吧！”
聪明的小老鼠说：“我已经立了大功。我不能再居功带头。谁出来带头，给它立第二功！”
大家说：“我们都没有你聪明，你就带头咬第一口，别客气啦！”
聪明的小老鼠说：“不行！不行！功劳不能独吞！”
老鼠们推来推去，吵嚷的声音太大，惊动了老猫，它呼的一声扑过来，老鼠们吓得四处逃命，再也不管谁立功啦！（选自《中国当代哲理寓言精品》，福建少儿社，2017，页16）
鹿和狐狸
莱辛
我听到狐狸对鹿说：
“鹿呵！我真不理解，
你怎么这样胆小；
连条小小的猎狗都能把你吓跑。
你瞧瞧自己，个头那么高大，
力气还会缺少？
就是一条最大的狗，不论多么强壮，
你只要双角一顶，管叫它灵魂出窍。
人们想必看不见狐狸的软弱：
我们缺少本领去和不别的动物抗争。
但是一只鹿决不应当退让，
这一点不言自明。那么，请听我的结论：
谁要是比他的敌人强壮有力，
就无须在敌人面前躲避；
朋友，你远远胜过那些狗，
因此你决不应当逃走。”
“真的，我从没这样深思熟虑，”
鹿说，“从现在起，我将坚定不移。
要是狗和猎人对我攻击，
我定要抵挡到底。”
太不作美了，狄雅娜的仆从
领着她的猎狗就在近旁。
狗一叫，森林里忽然间
发出了汪汪的回响，
软弱的狐狸和强壮的鹿立即逃窜。
* * * * * * * *
本性流露永远胜过豪言壮语。
（选自《莱辛寓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页6）
【三】
第二组是契诃夫的小说《小公务员之死》和邹海鹏的寓言《得罪了狮子的狼》。两篇故事都是从小处出发，然后发酵、膨胀，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道歉……小公务是一个喷嚏，然后去向将军道歉；狼是在背后发牢骚，然后去向狮子道歉；两者的结构，可看作仿写处。
小公务员之死
契诃夫
一个美好的晚上1，一位心情美好的庶务官伊凡·德米特里·切尔维亚科夫，坐在剧院第二排座椅上，正拿着望远镜观看轻歌剧《科尔涅维利的钟声》。他看着演出，感到无比幸福。但突然间……小说里经常出现这个“但突然间”。作家们是对的：生活中确实充满了种种意外事件。但突然间，他的脸皱起来，眼睛往上翻，呼吸停住了……他放下望远镜，低下头，便……阿嚏一声！！！他打了个喷嚏，你们瞧。无论何时何地，谁打喷嚏都是不能禁止的。庄稼汉打喷嚏，警长打喷嚏，有时连达官贵人也在所难免。人人都打喷嚏。切尔维亚科夫毫不慌张，掏出小手绢擦擦脸，而且像一位讲礼貌的人那样，举目看看四周：他的喷嚏是否溅着什么人了？但这时他不由得慌张起来。他看到，坐在他前面第一排座椅上的一个小老头，正用手套使劲擦他的秃头和脖子，嘴里还嘟哝着什么。切尔维亚科夫认出这人是三品文官布里扎洛夫将军，他在交通部门任职。
“我的喷嚏溅着他了！”切尔维亚科夫心想，“他虽说不是我的上司，是别的部门的，不过这总不妥当。应当向他赔个不是才对。”
切尔维亚科夫咳嗽一声，身子探向前去，凑着将军的耳朵小声说：“务请大人原谅，我的唾沫星子溅着您了……我出于无心……”
“没什么，没什么……”
“看在上帝份上，请您原谅。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请坐下吧！让人听嘛！”
切尔维亚科夫心慌意乱了，他傻笑一下，开始望着舞台。他看着演出，但已不再感到幸福。他开始惶惶不安起来。幕间休息时，他走到布里扎洛夫跟前，在他身边走来走去，终于克制住胆怯心情，嗫嚅道：“我溅着您了，大人……务请宽恕……要知道我……我不是有意的……”
“哎，够了！……我已经忘了，您怎么老提它呢！”将军说完，不耐烦地撇了撇下嘴唇。
“他说忘了，可是他那眼神多凶！”切尔维亚科夫暗想，不时怀疑地瞧他一眼。“连话都不想说了。应当向他解释清楚，我完全是无意的……这是自然规律……否则他会认为我故意啐他。他现在不这么想，过后肯定会这么想的！……”
回家后，切尔维亚科夫把自己的失态告诉了妻子。他觉得妻子对发生的事过于轻率。她先是吓着了，但后来听说布里扎洛夫是“别的部门的”，也就放心了。
“不过你还是去一趟赔礼道歉的好，”她说，“他会认为你在公共场合举止不当！”
“说得对呀！刚才我道歉过了，可是他有点古怪……一句中听的话也没说。再者也没有时间细谈。”
第二天2，切尔维亚科夫穿上新制服，刮了脸，去找布里扎洛夫解释……走进将军的接待室，他看到里面有许多请求接见的人。将军也在其中，他已经开始接见了。询问过几人后，将军抬眼望着切尔维亚科夫。
“昨天在‘阿尔卡吉亚’剧场，倘若大人还记得的话，”庶务官开始报告，“我打了一个喷嚏，无意中溅了……务请您原……”
“什么废话！……天知道怎么回事！”将军扭过脸，对下一名来访者说：“您有什么事？”
“他不想说！”切尔维亚科夫脸色煞白，心里想道，“看来他生气了……不行，这事不能这样放下……我要跟他解释清楚……”
当将军接见完最后一名来访首，正要返回内室时，切尔维亚科夫一步跟上去，又开始嗫嚅道：“大人！倘若在下胆敢打搅大人的话，那么可以说，只是出于一种悔过的心情……我不是有意的，务请您谅解，大人！”
将军做出一副哭丧脸，挥一下手。
“您简直开玩笑，先生！”将军说完，进门不见了。
“这怎么是开玩笑？”切尔维亚科夫想，“根本不是开玩笑！身为将军，却不明事理！既然这样，我再也不向这个好摆架子的人赔不是了！去他的！我给他写封信，再也不来了！真的，再也不来了！”
切尔维亚科夫这么思量着回到家里。可是给将军的信却没有写成。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这信该怎么写。只好次日3又去向将军本人解释。
“我昨天来打搅了大人，”当将军向他抬起疑问的目光，他开始嗫嚅道，“我不是如您讲的来开玩笑的。我来是向您赔礼道歉，因为我打喷嚏时溅着您了，大人……说到开玩笑，我可从来没有想过。在下胆敢开玩笑吗？倘若我们真开玩笑，那样的话，就丝毫谈不上对大人的敬重了……谈不上……”
“滚出去！！”忽然间，脸色发青、浑身打颤的将军大喝一声。
“什么，大人？”切尔维亚科夫小声问道，他吓呆了。
“滚出去！！”将军顿着脚，又喊了一声。
切尔维亚科夫感到肚子里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一步一步退到门口。他来到街上，步履艰难地走着……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里，没脱制服，就倒在长沙发上，后来就……死了。（可参看人民文学出版社《契诃夫短篇小说选》第7页《一个文官的死》，与本文稍有差别）
一八八三年七月二日
得罪了狮子的狼
邹海鹏
狼常受狮子欺负，一直担惊受怕。
这天1，狼正在向孤狸发牢骚，说狮子如何如何欺负他，狮子不知何时竟然站在了旁边。
“坏了，”狼心想，“牢骚话全被狮子听去，这下可有得受了！”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狮子好像没看到他似的，只顾和狐狸说话去了。
狼回到家，一夜没合眼，一直在想狮子会如何修理他，心里忐忑不安。
第二天2，他在路上碰到和狗熊一起去视察工作的狮子，真有些噤若寒蝉，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来临。狮子理都没理他，只管去视察了。
狼更焦虑了，回家后不但觉睡不好，连饭也咽不下。
第三天3，狼已经两天两夜没合过眼，神经极度紧张。他主动去狮子家请求惩罚。
狮子正在和老虎谈事儿。
“狮王，请您惩罚我吧！’狼哀求道。
“什么？莫名其妙！”原来，那天狮子并没有听到狼发的牢骚。
狮子越是这样，狼越发认为狮子不会放过他。他绝望地哀求：“狮王，请您赶快惩罚我吧！”
“神经病！真是令人讨厌！”狮子生气地抓起狼，把他狠狠地扔到一边。
狼落地后，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似乎受了重伤。不过，这下他心里倒舒坦多了。（可参看福建少儿社出版《中国当代哲理寓言精品》第221页《得罪了狮子的狼》，与本文稍有差别）
【四】
仿写是写作训练的一个途径。仿写往往产生于阅读时的灵光一现。我们仿写的时候，最好不要像卓别林的模仿者得了第一名，那又怎样呢，一个卓别林已经够了。向卓别林学习，然后做自己；读其他人的寓言，写自己的寓言，这样才好。讲仿写就讲这么多吧，每个人在阅读过程中所在意的阅读点是不一样的，你在意的那个点，就可能是你写寓言的触发点，心念一动，思绪接万里千载——虽是“仿”，但要取得其中“方”，还要有“人”，这“人”是自己，写作切莫失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