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江竹枝词三十首(其五)
[清]陈苌
洲上梅花九里长,蹋灯过后探春忙。
更扶残醉沿江去,直到桐洲不断香。
陈苌(1662—1711),字玉文,号雪川,江南吴江人。吴江即今苏州吴江区。陈苌老家在吴江区震泽镇沙洚村。震泽古镇与浙江毗邻,古称“吴头越尾”,是吴江的“西大门”。康熙三十六年(1697),岁在丁丑,陈苌中了进士,出了“西大门”。四年后,即康熙四十年,陈苌官桐庐知县。他离京赴职,自北而南,边走边吟。我们读陈苌的《雪川诗稿》,能与他同游。自南宋定都杭州后,“南方在经济上完全超过了北方,以苏州、杭州为中心的江南地区既是全国的产粮重地,又是赋税重地”。但是,“杭州位于长江三角洲的南端,依山面海,境内平原面积狭小,部分属县处于山区半山区地带,受自然条件的限制,自来土产米谷不多”。摆在陈苌面前的桐庐亦是如此,“桐庐地瘠民贫而浙耗盐税独重”。即使这般地瘠民贫,也是一方水土,养着一方人,还有土贡——得向君主进献土特产。明嘉靖《桐庐县志》载:宋代,桐庐岁贡绡三匹、苎布一匹。绡是生丝织物。苎布是用苎麻的茎皮纤维作原料织成的布帛。在北宋时,桐庐不贡苎布,贡的是竹制盛器竹箪。朝廷南渡后,以苎布折贡。明代,岁贡茶芽二斤,出产于至德乡。至今桐庐茶叶依然占有一席地,雪水云绿即是。除此还要贡石榴,出产于孝仁、水滨二乡,每岁采摘无常数。九里洲就属水滨乡。明英宗天顺七年(1463),农历四月,怪异的大寒天,树都冻死了。明英宗朱祁镇,这位历经了土木堡之变、被俘又复辟而诬杀于谦的皇帝,终于放过了桐庐的石榴,永免贡。天之子也得听命于天,可怜的是盛寒下的普通百姓。想想也是,石榴长途奔波进了宫,皇帝又吃了几颗呢。只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清王义祖撰《春江水灯记》感慨:“邑有良吏,民皆长寿;时和岁美,年丰谷多。”陈苌是良吏,到任后,眼见不平事,新官要放火。当时桐庐以屯长征解米粮,靠的是一条鞭。我们可以想象,满脸横肉的兵丁,耀武扬威,扬鞭抽打在百姓身上,妇女孩童的哀号啼哭充斥整个村庄,令富春江水都发颤。《桐江陆氏宗谱》里,先祖教训后辈“戒暴戾,远奢侈,勤耕稼,学诗礼,畏国法,早输课,息争讼”,宗规第十条是“赋役当供”。只是,靠天吃饭,有时候不是百姓不肯纳粮,实在是家无余粮,无米下锅,又如何赋税?于是不得不把来年的种粮也交了,接着卖儿卖女。桐庐九里洲自古流传:“十里洋滩九里洲,庄稼十年九无收;米桶一年空到头,有女不嫁九里洲。”陈苌有诗云:“自愧不如闲草木,年荒犹得疗人饥。”作为桐庐的父母官,看到生民困累,他先“具文请免用一条鞭征粮”,爱民如子,还民以人的尊严;又开设义学,重修位于县治北城隍庙东的桐江书院,这样贫寒子弟也能开蒙。宋真宗有《励学篇》:“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陈苌自然熟悉千钟粟与黄金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科举时代读书人的阶梯。苏轼讲“人生忧患识字始”,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但识字开蒙的确能使一颗心甘贫乐道,安放于浮世。毕竟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人活着不只是为了吃饭。陈苌在官六年,仁威并济,为民减赋税,优礼读书人,惩戒不肖者,治狱明敏善断,桐庐大治,政声闻远近。他也多了闲暇,登山临水,谒子陵祠,探九里洲,游阆仙洞,啸咏自适。元吴桓《富春舟中》诗云:“天下佳山水,古今推富春。”陈苌治下的桐庐,“江水清空,涵天浸山,作绀碧色,白石棋布,苔藻鱼鳞可指而数”,而他的啸咏得江山之助,清真淡远。陈苌是有清一代诗词名家,入选张维屏编辑的《国朝诗人征略》。他从小就有好笔墨,八股文起承转合写得好。既学诗,游于吴祖修之门,得其指授,与同乡周振业、周龙藻、陈沂震、许运昌俱以诗名。又因他们五人在家中排行皆是老大,所以当时吴江文坛称他们为“五大”。陈苌足迹遍桐庐县境,不完全是游乐,他既采民俗歌谣,亦有“与其民优游,渐浸于诗书礼乐之府”之意。作《桐江竹枝词三十首》,清乾隆《桐庐县志》录其尤者,以备陈诗之选,但其五“洲上梅花九里长”未入选,读《雪川诗稿》卷七可见。诗中“蹋灯”亦作“踏灯”,即元宵踏青。其诗自注:“九里洲在县治东十五里,其上老梅数千株,元宵后即大放。更东十里为桐洲,亦多梅,然不及九里洲也。”元宵探梅,是九里洲的好时光。咸丰十年(1860),上海人蒋敦复与富阳县令翟维本有约,灯节探梅于九里洲,但蒋敦复爽约了,来到富阳已是农历二月,翟县令却说:“九里洲之梅犹可探也。”清状元钱维城作《九里洲梅花亭记》,有言:“周览封疆,循行阡陌,或登临啸歌,咏叹其事,远近传诵,侈为美谈,历久而不忘。”陈苌的竹枝词,桐庐人自然历久而不忘。这一首“直到桐洲不断香”,九里洲人尤爱之。在谒子陵祠时,陈苌有诗句“江山自是因人重”,后世桐庐人袁昶有诗“江山也要伟人扶”,富阳人郁达夫有诗“江山亦要文人捧”,此三者有相通处,如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滚滚流。风从钓台来,到九里洲,多了梅花香。康熙四十六年(1707),陈苌“丁外艰归”。遭遇父亲去世叫丁外艰,遭遇母亲去世叫丁内艰,也作“丁忧”。按古礼,丁忧须三年,期间不能外出做官应酬,也不能住在家里,而要在父母坟前搭个小屋子,睡草席,枕砖块,粗茶淡饭不喝酒。说是三年,其实搭头搭尾一年多就行,也有丁十几年的大孝子。自古以孝治天下,丁忧是大事。若国家需要你,可以夺情——夺去孝亲之情,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陈苌丁忧去县时,桐庐人要为他立碑,但他不肯。为此,桐庐坊郭人柯茂兰有句云:庚桑尸祝原非愿,不是人无畏垒情。“庚桑畏垒”是个典故,指绝圣弃智,清静无为。陈苌的不肯立碑,使我想到白居易的“惟留一湖水,与汝救荒年”。石碑会风化,到底不如口碑。关于陈苌,还有三件事要讲:其一,陈苌有位老乡叫沈凤举,“性质直简夷,学术淹博,少游桐庐,令陈苌幕,遂通律令”。其二,陈苌曾作诗《戏题十绝句》,有人为破解《红楼梦》作者之谜,据此推断陈苌读过八十回的《石头记》,且知道作者是谁,但他不說,“此言未許他人共”。其三,陈苌寿不长,五十而殁,临终作五言古风二首,一自矢,一规友,有“百里半九十,一篑功莫亏”之句。陈苌《山行》诗云:“山行风暖落花轻,雨过田间野水鸣。自笑微官如布谷,年年三月劝春耕。”他是布谷良吏,嗜古学,有诗才,“其人其诗与桐江水同清,庶可拜严祠而无愧矣”。我忍不住在双引号里多加了一个“桐”字。陈苌,桐庐人记得你,九里洲人记得你。
本文参考资料: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陈和志《乾隆震泽县志》、金嘉琰《乾隆桐庐县志》、杨钟羲《雪桥诗话余集》、吴世进、吴世荣《光绪严州府志》、冯桂芬《同治苏州府志》、赵宏艳《宋代越地禹庙“梅梁化龙”俗信形成原因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