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横竖横的婚姻,一碗汏脚水烧的年糕,一场二十年后才知道的疾病 | 市民大历史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杨浦区一九六六届高中毕业生首批赴本市崇明县和安徽省的欢送大会,昨天下午在杨浦体育场隆重举行。”
这是《解放日报》1968年7月23日的报道。
自这一年开始,几十万的上海年轻人陆续前往郊县,开始了他们长达几年,或是十多年的农场生活。由于人数众多,所以几乎上海的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去农场的孩子。
上海知青所去的农场包括崇明的八个农场,及南汇、奉贤、黄山茶林场等,在众多崇明农场知青中,我们呈现了其中三个人的故事。
从他们的述说中,我们可以看到这批年轻人在崇明农场的生活。
但我们所看到的,也只能是部分。这就像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金光耀和上海社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金大陆所说,“成功者”有能力有意愿追忆往事,并且往往将昔日之苦难与今日成功建立因果联系,而那些或埋骨或终老乡野的知青无法或无由发声。
爱情:
男朋友在农场,搞啥百叶结,
分手算了
李刚是1966届北郊中学高中生,1968年去了崇明东风农场,十年后通过高考回到上海。1966年,原定被选拔去法国留学的他,最后却登上了去崇明农场的渡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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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的人生轨迹在1966年发生了重大改变。

文革还没开始的时候,李刚和其他十多名同学被学校挑选参加公派法国留学的选拔,经过层层筛选,包括文化考试、面试及政审等,他和另一位同学最终被上级教育部门决定保送法国留学。当时定下来的情况是先去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接受培训一年,然后就出国。

谁知,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发,所有的一切都改变了,出国留学也被取消。个人的命运随着国家命运的变化而发生了转折。“当时心情怎么样,失落伐?也没有。我们这批人受传统教育的影响很大,思想非常真诚,特別想学雷锋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所以即使个人命运发生了变化,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响应国家的号召,准备上山下乡去。”

当时校党支部书记和工宣队负责人找他谈话说:“李刚,你是学校里有一定影响力的人,能否带头写决心书,报名到农场去。至于分配的时候,我们会考虑你的实际情况分配到工矿(指工矿企业,即开始上班做工人,拿工资)去。”用现在的话来说,领导是向他摊底牌了。不过当时李刚觉得,做人要讲真话,说到就要做到。他说:“这种心口不一的事我不做的。我既然答应写决心书,就一定要把我分配到农场去。”校方当然挺高兴的,李刚写决心书既能带动一批同学,又能省下一个工矿的名额。要知道,工矿的名额有限,在当时是很吃香的。

1968年8月5日,李刚和北郊中学的同学们带了自己的被子铺盖,坐上大巴车去吴淞码头。“当时我是满脸灿烂地离开家的,因为我们当时的信仰是好男儿走天涯,觉得留在上海城里的人是温室里的花朵,我们真的认为好男儿就要远离家乡,去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我爸是厂里的六好职工,我妈是居委会的副主任兼治安主任,他们的思想也都积极得不得了,全力支持我去崇明农场。当然我只能代表像我这一类的同学,还有更多人是迫于各种压力而下乡的,他们很无奈。”

到了农场后,他们这批北郊中学的同学最先被分配到的地方还不错,是东风农场旁的上海农科院良种培育站。在那里待着的都是科研人员,跟着他们学习如何挑选、培育水稻、棉花等优良品种。李刚和同学们都觉得高中生能进入科研领域还真不错。可是当时毕竟是在文革期间,每到晚上对“阶级异己分子”进行批判斗争甚至严刑拷打成了科研站造反派的必修课。

李刚农场留影


有一位科研人员的母亲为躲避当地的冲击住到了女儿所在的科研站,结果她被诬指“地主婆”而遭受精神、肉体双重折磨,每天晚上直到深夜,老人在被殴打后发出的哀号,极大刺痛了李刚他们的神经。不是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吗,怎么能进行如此惨无人道的折磨呢?这批刚刚来到农场的高中生有点想不通了。

“当时我们渐渐也开始考虑起自身际遇,我们应该在一种怎么样的状态下生活?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很贫瘠很空虚的精神、文化生活,晚上还不时听到非人道的噪音,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们难道要生活一辈子吗?”当时正好五七指示发表了,号召广大干部去参加五七干校,开河、种田、实现劳动改造人的目标。“我们就想,如果我们自己组织一支团队,规划自己的生活蓝图,去开垦一片芦苇荡,白手起家,那不是很好吗?当时我们真的独立了出来,搞了一个五七班,割芦苇,自己搭房子,分了一小块地自己种田。”

这个五七班有点乌托邦,它很短命,只有半年之久,因为它不符合农场的体制。后来贫宣队进驻农场,置换一批学生去人民公社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住到农村去,真正地和贫下中农生活在一起。李刚和同学们积极报名遂了心愿。真正和崇明当地农民生活了一年,李刚他们的感受是:农民们人格很朴实,生活很贫困,而精神生活完全缺乏。“到了晚上,大概是为了节约用电,他们很早就睡觉了。所以农村里子孙满堂也是有道理的……”

和贫下中农一起生活过了一年,他们又回到了农场。

李刚他们这批66届高中生是第一批去崇明的知青,但在他们之前,还有一批年轻人早就在农场安家落户了。他们是一批没有考取高中大学的待业青年,用当时的话说是社会青年。和知青一样,他们也把户口迁到了农场,参加围垦、种地等劳作已有多年。所以当第一批知青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刚去的时候,女同学会叫我们去她们的寝室参观一下,进去之后,就会看到有男朋友来串门的社会青年已经把帐子放下来了,就只有四只脚露在外面。看到这样的情况,我们就挺不好意思的,也不敢再去女生寝室了,不想打搅人家,不想做电灯泡。当时没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所以这是很多社会青年的生活状态,那时流行的一句话就是,晚上四只脚。你问我当时对这样的情况怎么看,那时我就觉得沉湎其中是胸无大志,没出息的表现。”

“现在回忆起来,并没有特別的诱惑和刺激。因为我当时觉得,人和人之间重要的是心和心的契合,先是以心相许,再是以身相许。我们都是读《钢铁是怎样炼成》这样的书长大的,看重的是精神上的契合和沟通。我们不排除异性之间会产生好感和互相吸引,但我觉得我们还有更高的追求和想法。”

其实,李刚说这话是打了埋伏的。说没有特别诱惑和刺激的原因还在于,他当时已经和一位女同学确定了恋爱关系,而他们俩,同时到了东风农场。

李刚的爱人小刘和他是初中校友,高中同学,他们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一个是团小组长,工作上接触比较多。那时又提倡团干部要带头,特别是在学习上,所以高二的时候李刚常常在晚饭后到小刘家里一起复习功课,在这段交往过程中,两人产生了一定的好感,保持着一段较为密切的同学关系。“临毕业分配之前就想确定一下关系。我记得有一天在家里,我给了她一张自己的照片,是自认为拍得比较端正的学生照。那时的恋爱方式很特别,如果女同学肯送照片给男同学,那就是定情了。她说要回去考虑一下,那时谈恋爱就是为了今后要在一起的,是很慎重的,因为第一步就决定了最后一步。她考虑了三天,第三天拿来了她的照片,我们就这样确定了恋爱关系。”

自恋爱关系的确定到去农场有近一年的时间,所以李刚和恋人在上海偷偷地谈着恋爱,体验着初恋的甜蜜。等到了农场,李刚很快就当上了连队里的干部,“到农场里要带头了,要带领团员青年战天斗地,怎么可以沉湎于谈情说爱呢。于是我俩达成君子协议,一致同意不要公开两个人的恋人关系。那时同班同学都不知道我俩的秘密,他们只是看出来,我喜欢和小刘说话,稻谷脱粒的时候我会走到她旁边去,电动脱粒机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我们俩就借此说点悄悄话。他们也看到,我在割稻插秧时,都会有意识地排到她旁边去,帮帮她的忙。不过这一切都很正常,那时男同学帮女同学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后来他们知道我们谈朋友了,才'哦’的一声,说怪不得以前在寝室里学习的时候,你们经常用眼神交流。”

李刚和小刘的恋爱一直瞒得很紧,直到面临上调的时候,他们俩的关系才被公开。1970年,李刚担任连队的指导员,党支部书记和他一起谈论上调的人选,征询他的意见。李刚在这个时候坦诚布公地说:我有个私下的想法,我可以留下来,但我希望这一次上调可以让小刘和其他同学先走。

党支部书记等知道了李刚的恋爱以及决定之后,都有点疑惑:你不怕她到上海去飞掉?在当时的恋人关系中,由于一方上调回了上海,而另一方还留在农场,分手的不在少数。李刚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我对他们说,我对她是真心的,只要她开心,我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就这样,小刘上调回沪,分到了建工局。由于她有文艺方面的特长和—定的组织能力,在单位里发展得很不错。有一天公司党委书记问她,有男朋友了伐?一开始小刘说还不想找,后来反复几次后,她坦白说:男朋友有了,还在农场。领导当时—听就说:搞啥百叶结,农场的还是分手算了。小刘解释说,我们两人既是同窗又是同志,有很深的感情基础。于是单位同事们让小刘把李刚带去给他们看一下。”我这个人,有很大的自信,从不怯场,很豁得出。那次是他们建工系統的文艺演出,我坐在台下,与座位两边的小刘同事对台上的节目品头论足,侃侃而谈,我对文艺有自己的审美眼光。最后他们都觉得我虽然是农场的,但不卑不亢,谈吐不凡,'不过皮肤黑了点,’他们事后对小刘说。要知道,我那个时候一直在干农活,晒得黑不溜秋的。”

1976年,李刚一家三口合影


一个人在上海,一个人在崇明,两个人的恋爱关系理所当然受到了挑战。小刘的母亲等亲属开始并不同意甚至反对,她希望女儿找一个户口在上海的男朋友。在这种情况下,李刚写了一封信给小刘:“我们应该认真考虑一下两个人的事情,当初谈恋爱是我选择你的,现在,你来选择一次。如果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你不能和我在一起,我也没有怨言。”过了几天,小刘的回信来了,信中模仿了《雷锋之歌》中的诗句:“让我重新选择,一千次一万次的选择,还是你,李刚!”

李刚说当时看到这封信,让他很感动。其实农场里已有流言,说李刚和小刘分手了。为让流言不攻自破,小刘从上海赶到了崇明,去看望李刚。这一趟回农场,她还做了另一件事,专程跑去和党支部书记面谈并去见了场部领导,询问能否在近期的上调机会中考虑李刚。领导的回复是:“一切都要服从党和国家需要,只要你们俩感情好,人分两地不是问题。”

“后来有一次全场干部开会的时候,一位党委领导不点名进行了批评,说是有些基层干部受到小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情调侵蚀,让对象找领导要求上调,动摇了扎根农场的决心。我听了之后很生气,当即写信给当时的场党委书记说:我们所提出的是正常的要求,组织上可以不同意。但我不接受'小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指责。眼看上调无望,为不至于高龄婚育,我向小刘提出,我们横竖横就结婚吧,以后可凭婚后人分两地的理由提出上调。”

1975年9月26日,李刚和小刘结婚。婚后,两人继续过着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崇明的分居日子。“这个时候,领导又改口表扬我们人分两地结婚,是扎根农场的好榜样,证明农场知青的爱情是经得起考验的。真让我啼笑皆非。”而就在那时,农场局宣布,要留一批人在农场,当国家干部用,这就是“定干”,李刚成了定干对象。“定干啥意思侬晓得伐,就是没有上调机会了。”

定干了之后,李刚的儿子出生,小刘一个人带孩子还得翻三班,确实有难处。于是李刚对领导说不奢求调出农场,只要进农场局在上海的任何一个办事机构,能让他在市区有机会照顾老婆和孩子就行。申请工作调动的信一直在写,回信永远是我们会考虑的,你们对农场的贡献我们是知道的,却始终没有被批准。而李刚对于能回到上海还是很有自信,“我当时想,上海有不少农场的办事机构,难道就找不到我一个小小的位置吗?”

不过李刚最终回到上海,并不是因为工作调动,而是因为1977年恢复了高考。“第一届高考对我们老三届来说是小菜一碟,我们是1977年年底去崇明的南门港考试。我只花了一个多星期时间复习,4门学科考分都在80分以上,被上海师范大学(当时华东师大、上海师院和教育学院三校合一,名称为上师大)中文系录取。”

1978年3月李刚收到录取通知书,5月拿着户口转移证明回到上海。小刘当时喜出望外,叫了出租车到吴淞码头接李刚回家……单位的同事说小刘眼光好,没有选错人。她面对母亲也扬眉吐气了。“那个时候我们真有头顶一片艳阳天,一种如负重释的解放感觉。”李刚说。

农场年代的李刚

今天的李刚,经常和农友们踢球

青春:
骚动属于走偏脱,
骚乱源于绝望
林谦(化名)在逼仄的办公环境中劈出一小块地方,放了一套功夫茶具。
他打扮得挺年轻,一件T恤一条休闲裤,但他还是办公室里“爷叔”的辈分,左右两边坐着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我有时也会跟伊拉讲讲老早的故事,但是多讲不好讲的,有代沟,阿拉年轻的辰光也一样。”
“我是73届,19岁就到农场去了,还没发育好呢。那时是按家里几工几农来分的,我家三工一农,已经有个阿哥插队落户了,那我就不用去外地了,就到崇明去了,还发了朵大红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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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听到自己要到崇明农场去的辰光,心里还是老开心的,因为有朵大红花啊(笑)。那时脑子老单纯的,就想着要去修地球,草多拔点,崇明是上海近郊,而且到农场去是有上调机会的,之前老三届的人已经有人上调回来了,所以阿拉想的是,下去好好工作,争取上调回来,这是有希望的。

1973年6月21日,我穿着隔壁邻居送的一套军装军裤出发了。那时行淡的,所以衣裳被我汏得像米色一样。鞋子行高帮,高帮篮球鞋,回力牌,踩在烂泥地上,一个印子会印出来——“回力”。行李都装在一个网线袋里,里面有脸盆,搪瓷碗,碗都是爸妈或亲戚从单位拿来的,印着厂名,搪瓷杯,上面印着安全生产的字,毯子帐子被头铺盖。还有自己的一些换洗衣服,我连姐姐穿过的一双黄色褡裢的布鞋也带去了,那时可没人管侬男式女式,布鞋的底部还加了块橡皮胶,用订书钉钉好,防止后跟坏脱。我还带了两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连环画。

我和同学们一起到了吴淞码头,坐轮船去崇明。船要开2小时3刻钟,我以前从来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过去是什么世界,没想过未来怎么样,只知道好赚钞票了,那时是猪脑子,没其他想法的。阿拉到农场去的人是有工资拿的,每个月18元,10元是以饭菜票的形式发放,3角6分扣脱订《红旗》杂志,阿拉每个月拿到手有7块6角4,我为什么会记得噶牢,是因为当时上海有一双很流行的猪皮皮鞋叫765,7块6角5,阿拉每个月的工资要贴一分钱才能买。

轮船停靠在南门港,再乘45分钟公交车,就到了红星农场。

到了农场,我被分配到厂里,做机修工,任何事体皆不懂的,就跟着师傅学。师傅就是比阿拉早几年到农场的人,有老三届,有70届的,也有文革前就去围垦的,这批人交关都已经成家了,阿拉叫伊拉小家户。农忙的辰光我也曾被分到大田班里去插秧,根本插不来,插下去之后秧就浮上来了。天也太热,一天下来皮都掉了,只能躺在排水沟里。哪能办?同学就把插秧卖脱,把阿拉十个人的任务卖给做农活熟练的大田班的农友,给他2包或3包香烟。

农场里过的是集体生活,一间寝室4、5张上下铺,每人有一张写字台。食堂里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吃饭要么立着吃要么就拿到寝室吃。要好的人会吃在一道,就是把饭菜票放在一起,一起吃饭,当然是男的和男的吃在一道,女的和女的吃在一道,男的和女的吃在一道是不可能的。谈朋友的都暗箱操作,不会明朗化。谈朋友是属于走偏脱的,侬不考虑上调了吗?那时,大家都默认,谈朋友影响不好,严重点的是属于违反乱纪,如果被举报,是要被斗的。阿拉看到很多,一个人脖子里带一块小黑板,站在食堂的乒乓台上,黑板上写着他的名字,画上叉。这些人犯的错误是偷东西,偷看别人洗澡,或是一些政治原因。阿拉脑子里都是想着上调回来,不好犯错误,出门时家里都关照过的,自家规矩点,多赚点钞票。所以青春期几乎没有骚动,不只是我,几乎人人如此,有骚动是属于走偏脱的。

白天工作,晚上没事体做,就每天兜圈子去看电影。每个连队每天放部电影,阿拉就天天去看,最远的连队要走3刻钟呢。电影大同小异,《地道战》、《地雷战》……台词都背得出了不想看了,就开始看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毛选》这样的书是明着看的,如果躲在帐子里看书,那肯定是看“禁书”。《飘》、《安娜·卡列尼娜》……都是手抄本,偷偷看,《飘》上中下三本,我看了一晚上,看到天亮。有的人还做生意呢,出借一天2分5分。

日子过得是很拮据的,大家肚子里都没油水。后来就懂了,大家回上海探亲的辰光会带菜回来,猪油,炒辣酱,炒麦粉,一只只瓶子放好。一个人回去,会到周围几个农友屋里兜一圈,帮伊拉把菜都带好,大大小小几只广口瓶拎回崇明,老重的,所以车子下来大家会来接的。有同学住在巨鹿路,屋里条件不错,还会带鱼松来,这个级别属于老高的。本来屋里准备这些菜,是让阿拉吃上一段辰光的,不过带回来,一般一天就吃光了,大家都是饿狼。

记得有一趟我和一个同学到另一个同学那里玩,伊在田里干活,要天黑才收工。阿拉在伊寝室里看到一块小油肉吊着,还有一些年糕。那时是饿死鬼投胎啊,一看到肉,马上把洋火炉点起来,想烧年糕汤吃。农场里没水的,用的都是河水,阿拉看到伊床底下放着一盆水,很清,只有脸盆底部有一层烂泥,阿拉就用了上面那层清水。烧好后,呼噜呼噜全部吃好,给同学留了一碗。等到伊回来后,讲要到食堂打饭去,阿拉讲年糕汤都帮侬烧好了,快点吃。伊准备先汏脚,结果找不到水了。阿拉这才知道床底下的那盆水是伊昨天的汏脚水,阿拉讲:“侬只脚味道蛮鲜的,侬要吃伐,不吃阿拉分脱。”伊马上拉过碗吃光了。

偶尔有一点可以补营养的机会。我一个同学分到了舒服的工作,在养鸡场。阿拉去看伊的时候,在腰上放一个自己做的袋子,可以偷偷地塞几个鸡蛋进去。鸡是不能偷的,因为总数每天都会数,好的鸡阿拉也买不起。如果实在很想吃只鸡,同学会帮阿拉想个办法。有一趟伊拎着一个有点木木的鸡过来,讲站长同意便宜卖给阿拉,只要1块5角。伊其实是做了点坏动作,对准鸡的肚子踢了一脚,鸡一下子被踢得闷脱,就被当做瘟鸡来出售了。阿拉拿着鸡马上就跑,速度哈快。

每个月最开心的日子大概是4号。农场里3号发工资,4号阿拉就会去赶镇。天不亮就赶到镇上去,买毛蟹,当地人5只扎一串,卖5分钱,阿拉买上10串。再买点其他好吃的,小猫鱼,黄鳝、虾,回来之后就叫一下要好的女同学,让她们把菜拿到寝室的洋火炉上去烧。烧好后,大家拿到一起吃,这是集体行动,不是谈朋友,所以没啥问题。寝室里凳子不够,要吃脱半斤崇明老白酒才有资格坐上凳子,否则只能坐在床上吃。读书的辰光不会吃老酒,到崇明后皆会吃了,而且阿拉这帮子人皆是半斤白酒起板。

吃饭的时候要配点娱乐活动,那时行讲故事,有的人看的书多,小道消息多,比较活络,就很会讲恐怖故事,“绿色尸体”、“恐怖脚步声”。有这个特长,出来吃饭就不用带钱,带张嘴来就可以了,有的人比较坏,讲到精彩的地方就会刹车,说明天再讲,纯粹来混饭吃。当然伊拉也是冒着风险,如果被举报是要被抓起来批斗的。

虽然有点捣蛋,但刚到农场的头几年还是过得比较正规,后来传出消息,说没有上调了。等到1979年,开始有顶替的政策。阿拉一开始去农场的辰光满怀信心,认为只要表现好,是有上调机会的,所以大家不敢旷工,表现规矩,可到了这时,人失去了目标,农场里一片混乱,常常有人斗殴,还有人开病假单逃回了上海。人年轻的时候要有奔头,那样再苦也会熬过去,可没目标了,那可怎么办呢?

农场的骚乱时代渐渐地开始了。

乱七八糟的事体只要想得出,就会做得出。

开始打牌了,6个人打大怪路子,半夜在路灯下打,穿着高筒套鞋,长袖,长裤,全副武装,站起来手一挥,抓住的蚊子可以炒菜吃;两帮人比吃老酒,侬出三个人,我出三个人,啥人吃得多啥人赢,输得人买单。赌啥人敢吃煤球,愿意出钱看人吃煤球的人出5分钱,凑满20个人是一块钱,有人觉得这事值得做,就来挑战。那时的煤球不大,像个元宝一样,伊把煤球放在搪瓷杯里,用水搅啊搅,变成黑乎乎的水,然后一口吃脱。吃好之后伊去小家户那里买汤团吃,5分钱一只买10只糯米汤团,说是要把肚子里面的煤球粘掉,剩下5角可以买一包牡丹,放在的确良衬衫口袋里,若隐若现地露出来,就像现在人们买样奢侈品戴着一样,走出来人都摇头晃脑的。

也会比啥人敢吃油肉。啥人要吃,啥人要看,大家踊跃报名。要看的人每个人出2角8分,10个人凑一条飞马牌香烟,吃得脱2斤油肉赢一条飞马烟,吃不脱赔两条。阿拉蛮要好的一个朋友讲伊要吃,第一斤上来吃得老快,第二斤吃到一半有点吃不下了,肉也冻牢了,阿拉讲帮侬洋火炉上热一热。肉热好了,伊继续吃,吃到最后5块的辰光说吃不下了,要喷出来了。阿拉讲再帮侬热一热,结果又吃了一块伊真的皆喷出来了。后头一个礼拜伊啥都没吃,吃不下任何东西,虽然伊输了,但阿拉还是把钞票给伊了。

还有一个人蛮伤的,比赛吃酱油。一斤酱油吃下去,拖拉机直接送到场部医院了,肺烧坏了,打吊针,在场部医院睏了三天。阿拉宿舍的外墙在粉刷,搭着竹竿,也有人赌谁敢从这根竹竿荡到那根竹竿,也是几包香烟的事情,有的人没搭住,摔下来,脑震荡。还有人赌谁敢从二楼跳下来,一包牡丹,结果跳的人跳下来骨折。

那个辰光大家都有点绝望,特别是一个寝室住8个人,其他7个顶替走脱了,剩侬一个,不是要疯脱?真的有人因为回不了上海而发精神病的,是个老三届,本来讲好了这一年会让他上调的,结果到了年底,上调政策取消了,那是彻底绝望了。阿拉去的目标就是想回来,再苦的生活都可以承受,回不来了该怎么办,有的人开始骗病假,用榔头把自己的手指敲坏,混病假。侬看我无名指这里有伤,手指头伸不直的,就是自己敲的,混了一个礼拜病假。

骚乱的日子大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结束,等到1983年,有人跟我讲侬好迁回来了,我讲真的话请侬吃饭。后来我真的得到了通知,讲可以回来了,开心得不得了。那个俗称叫“拷浜”,农场知青们可以都回到上海,统一分配。那个时候的农场就像球队骚乱一样,大家把不用的东西都扔掉,像发泄一般,彼此之间都留好家门口的传呼电话,大家都很激动。

阿拉清一色被分到了电车公司,开始了在上海的生活。

1973年,我到派出所去敲章,把户口迁出去,咚的一声只花了一分钟,等到这个户口再迁回来,整整花了十年。农场生活对我的影响是什么?在我屋里,在我上面的两个都是大学生,那时我也是很想读书的,只是都荒废掉了。

后来我也参加过几次农友的聚会,只是这几年我不愿再去参加了。因为聚在一起,说的就是啥人走掉了,啥人风瘫了。阿拉都是奔六的人了,这个岁数,只有坏事体,没啥好事体的呀。

病痛:
整整睡了六天,以为做伤掉了,
实际上是生了一场肝炎
今年正是74届学生到农场的40周年。俞国花是74届,她在家里找出了一张粉红的纸,她举着给所有的农友看:“四十年前,我就是怀揣着这份上山下乡通知书,告别父母和城市,来到第二故乡崇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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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农场的时间是1975年4月24日,正是春耕的日子。

我要做的工作是耕地,用锄头把冬天的烂泥翻起来,锄头很重,我看到老职工们速度很快,心里急得不得了。我就下意识地把锄头捏得很紧,想加快速度,等到一天活干下来,由于用劲用得太厉害,手和锄头紧紧地粘在一起,掰都掰都不开。好不容易掰开之后,发现手上绿莹莹的,出了很多脓水,只能用纱布把手包起来。这一天晚上,双手连毛巾都搅不动,只能让室友帮我搅。

第二天政治班长照顾我,让我不用干农活了,呆在寝室里帮连队写一份工作总结。写完之后,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就写信给妈妈和老师,告诉他们我在农场的经历。过了两天妹妹打电话给我,对我说:大姐,以后这样的信你还是不要写了,妈妈看了信之后当场就哭了,这几天把信带在身边,拿出来看的时候又哭。后来在农场中碰到再苦的事情,我都不说了。好几年以后,我碰到了当时写信的老师,他说,你到农场后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看了眼泪直流。

我们女生干活不保命的。有一天割稻,为了要速度,我把镰刀磨得特别快,一不小心割到了鞋,套鞋被割破了,脚也被割坏了,伤口很深,大脚趾里面的骨头都看得到了。这样的伤口只是简单地到医务室包扎了一下,我想,下午还要下田干活,怎么办呢?于是我又在纱布外面包了一块手绢,照样下田。谁知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稻根,疼得非常厉害,我眼泪都出来了。

还有一次,我们要开河,班长说,12天要完成任务,如果6天能完成,那么后面的6天就给你们放假。为了放假,我们真的拼命地在6天里面完成了开河任务。后来我睡了整整6天,浑身一点点力气也没有。39岁那一年我生了一场大病,医生问我,你是否得过肝炎。我回想了一下,可能就是整整睡6天的那一次,我以为是做伤了,其实可能就是生了一场肝炎。

崇明农场超负荷的劳动对我们的身体影响很大,和很多人一样,我的肩膀上也高出了一块,像“槽头肉”。拔秧的时候动作很机械,一天连着做几个小时,手就得了腱鞘炎,一直干重活,关节、腰都有问题。

干重活我倒没怨言,最可怕的是没厕所。每年冬天我们都要去开河,那是在海边,很空旷的地方,没有厕所。大家就在烂泥地上开一条沟,旁边用棉花杆子围起来,就当做厕所。在这样的厕所里,我根本没有办法方便,因为棉花杆子都是镂空的,当时的卫生纸是黄草纸,地上扔得到处都是,有的女生来了月经,地上还血淋哒滴的,脚都踩不下去。这个厕所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我后来做梦总是梦到,每次梦到的时候,我都没有办法小便。

因为干活很卖力,也会写文章,所以我在连队里很快被提拔为干部,走的是政治那条线,开始是副指导员,再是团支部书记等。后来组织上要发展我入党,让我扎根农场一辈子。我当时思想很简单,觉得要继续做革命事业,就说好,我可以扎根农场,就这样我被定干了。后来顶替政策下来了,同时说第一批定干的不作数,要到1979年3月再确定一下,是否要定干。那年2月,妈妈写信来,说单位领导已经同意让她退休,我可以以顶替的方式回到上海。就这样,在再次确定是否要定干的时候,我说不,我要回去。

办顶替到人事局去敲图章,工作人员对我说:你要想好,你现在是干部编制,等这个章敲下去,你就是工人编制了。我说你敲好了,我只要户口能上来,其他都无所谓了。

顶替妈妈的工作,我回到了上海,在她所在的单位,街道生产组工作。生产组就是为了解放妇女劳动力而给予她们工作机会的地方,做的活都是贴纸盒,缝纫等很琐碎的活,里面都是阿姨妈妈,我是最年轻的一个。我这个人很要求上进,回到上海后,一边工作,晚上就去读夜校。我们74届小学读到两年级就文革了,基本没读过书,我一点点地读上去,读了好多年,拿到本科学位。

在生产组我呆了九年,有一年我看到司法机关向社会公开招聘检察官、法官,看看招聘启示上的条件,觉得自己都符合,就去报考,后来我就做了一名检察官,专门做未成年人刑事检察工作。我觉得崇明就像我成长的摇篮一样,刚从学校出来,什么都不懂,所有的基础都是在那里打的,人际关系怎么处理,怎么管理人,都是在崇明学的。

青年时代的俞国花

1998年,俞国花和农友们在回崇明的渡轮上

俞国花去崇明农场的通知

-End-

写稿子:顾筝

拍照片:杨眉

画图片:顾汀汀

编版子:unFu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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