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马勇：杭州遗梦
文/马勇
周末，我正在家中打扫卫生，皮文打来了电话，约我去他家喝酒聊天。他和我是发小，一起上过小学、初中、高中。在高二的时候，他参军了，我们一群人去镇政府新兵招收处送他。他胸带大红花，身穿绿军装，雄赳赳气昂昂的坐上卡车走了，车后扬起一片尘土。我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工作，几年后他也从部队转业回来，我们又相聚在这座家乡的小城。
敲门进去，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妻子回汉中娘家去了，一个人难得落个清静自在，就约我过来叙旧。桌上摆了几个小菜，还有一瓶酒，我们落了座，聊了起来。
酒过三巡，皮文的眼圈红了起来，我也有点晕乎。我说算了，我们不敢再喝了，再喝就醉的不成样子了。皮文说没事，他就想美美地醉一回，想在我这个兄弟面前敞开心扉，彻夜长谈。这不是他的风格！我估计他和妻子闹矛盾了，也不便多问，就听他慢慢诉说。
他踉踉跄跄起身，从书房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张照片，放到了我的面前。那是一张女人的照片，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五官精致，皮肤略黑，眼角的鱼尾纹和额头的白发使她看上去更加苍老。她是谁？和皮文究竟有什么关系？
皮文猛地喝了一口酒，脸色通红，几颗泪珠滚落，慢慢地给我讲了起来。
那是他一年前去杭州培训时认识的一个女人。他在学院里培训，她在学院外开了一个小卖部。刚到杭州的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散步，里面绿化覆盖率高，春风轻抚，空气湿润，到处弥漫着花草的清香。作为一个北方人，初来南方，一切都是新奇的，他一个人随意地走，不知不觉就出了大门。大门左侧有一间小卖部，他摸摸口袋，没有烟了，他就进到小卖部去买烟。
店主人是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人，皮肤稍黑，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有神，但是有些憔悴，有些忧郁。一说话，皮文就听出了他不是杭州本地人，声音里有一种熟悉的味道。女人很健谈，说她是凤城人，早些年来这边打工，后来在这里安了家，老公在外地做生意，她一个人开了这间小卖部。凤城人？皮文心里一热，原来是乡党，顿时感觉彼此之间亲切了起来。女人笑着，大眼睛一闪一闪地，说，“大哥，我们是老乡吧？我听出你的口音了！我们在外地能相遇是缘分，加个微信吧！”皮文点点头。
窗外的玉兰花争相绽放，红的热烈，白的素雅，微风轻如纱，让人迷醉，月亮升起来了，照在皮文的床上。一个人在外，难免生出一丝悲凉来，他那颗孤独的心，又悄然向外散发出情愫来。
打开手机，先看了一段体育新闻，又听了几首经典老歌，最后打开微信，看起了朋友圈。里面有人晒美食，有人发旅游照片，有人在上面推销商品。正看着，突然朋友圈更新了，他刷新了一看，是一个叫做“谁懂我心”的人发的一段文字：夜深人静，一颗孤独的心该飘向何方？
这就是小卖部的女子发的，他跟她打了招呼，就聊了起来。她叫晓婷，平时老是失眠，习惯了晚睡。老公有了外遇，平时不回来，回来就打她，把她的头在地上猛磕，她有些脑震荡，记忆力很差，浑身上下都是伤，快要承受不住了。这些话她是哭着说的，说完了又给皮文道歉，说不该给他说这些家事，皮文说没事，他愿意做一个听众。晓婷的这些话让皮文感到心酸，一个外地弱女子，只身来到这里，爱上一个男人，后又遭遇抛弃毒打，这是何等的不幸啊！皮文心中怒火熊熊，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混账男人，对媳妇下此毒手！但是过了一会，他的怒火又熄灭了。作为皮文自己来说，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又能怎么做呢？他安慰她，开导她，陪她聊了很多很多，不觉夜已深了......
第二天十二点多，在吃中午饭的时候，微信来信息了。晓婷问他吃饭了吗？昨晚睡好了没有？还责怪自己话太多，影响他休息了。皮文心里暖暖的，感觉这女人很贴心。晓婷邀请他有空来店里坐坐，他答应了。
傍晚，他来到了她的小店。她似乎刻意收拾打扮了一下自己，化了淡妆，头发盘在脑后，穿了一件修身短裙，笑着给皮文端茶倒水。有一股幽香弥漫在空气里，他四下环视，小店不大，货柜上整整齐齐地摆着香烟、饮料等日常用品。货柜后面是一张单人床，透过一个粉红色的蚊帐，可以看到里面床单干净整洁、被子摆放的很整齐。皮文看着，感觉有一种家的温馨。
晓婷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忧郁，她很快乐的和他聊天。他们聊到了家乡的人和事，聊到了家乡的风俗习惯，聊到了家乡的发展变化。临走时，还让皮文在她那里吃了一顿家乡的油泼面。
培训学院安排外出实习参观，需要三天时间，皮文竟然有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他为他有这种感觉感到不安，甚至有些羞愧，但这种感觉实实在在的存在，他骗不了自己。在这三天里，他们之间没有停止过联系，也许是距离的原因，反而更加频繁了。他们像兄妹，像朋友，像知己，又或是比知己更进一步，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存在，让人一有空闲就不由得想念对方。他们每时每刻的用微信聊天，就连吃的啥饭都要过问一下。每次感觉都没有话说了，但是似乎猛然之间又有了新的话题出来，然后就又开心地聊下去，聊得没有了闲忙，没有了尽头。
漫长的三天终于度过了，回到学院的宿舍里，皮文放下包，洗了把脸，第一时间就去了晓婷那里。在那个小店里，两人四目相对，凝视良久，彼此眼角都有泪花泛出。气氛一下子尴尬了，店里静悄悄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除了两人的呼吸之外没有了任何声音。啪的一声，一本影集从柜台的高层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他们不约而同地去捡，结果两个脑袋相撞在一起，两个人都红了脸，而后都又笑了起来......
皮文翻看相册，晓婷在一边介绍，皮文看到一张晓婷的单身照片：穿着连衣裙，微风吹动长发，露着灿烂的笑容。“送我个可以吗？”皮文抬头看着她，晓婷调皮地说：“拿去”。
街对面的影城开业了，晓婷叫皮文去看电影。夜幕降临了，他们像小青年一样拿着爆米花和可乐，兴高采烈的进去。晓婷一直给皮文说话，活蹦乱跳的像个兔子。电影演的什么，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彼此的心越来越近，彼此的体温越来越高。昏暗的灯光让人迷醉，他们的手不由自主的紧紧相握......
崇文街的西餐厅生意火爆，皮文邀请晓婷去。他们相对而坐，不习惯的拿着刀叉，曼妙的钢琴曲响起来了，柔柔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他们端着红酒，各呷了一口，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腾起来了，那里面有巧克力的香甜，有草莓的酸爽，有裙摆在舞动，有青春在张扬！他们似乎回到了少年时代，手持风筝奔跑在无边无际的田野；又像是大学时期，在夏日的傍晚漫步于广阔的操场。在这家餐厅里，一切都像定格了，把所有的美好、欢乐、幸福永远定格成为一张永恒的照片！
培训结束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两个在小店里坐了最后一个晚上。钟表滴滴答答，夜已深了，但是谁也没有睡意。他们说了好多话，回忆了好多往事，把一辈子该说的话都说了。但是他们不敢憧憬未来，他们知道，有些事也只是人生中美好的相遇，所有的一切，终究是回不去的。他们就那样坐着，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深情凝望，一会又眼神迷离。就这样一整夜，两人就坐在那里，相隔一米的距离，好多次的冲动，好多次的克制，但是谁也没有逾越。一米的距离既是两个心的热情相拥，又是两个人的悄然分离。时间凝固成永恒，两颗心化为茫茫宇宙中两颗永恒而瞬间即逝的星辰……
看着皮文满脸的泪水，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似乎也被故事所感动，心情久久不能平息。皮文哭出了声，声音低沉，胸腔起伏，我拿出热毛巾，给他轻轻地敷在了额头上。人生就是这样，往往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这让人又情何以堪？
我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那张照片上：一身连衣裙，皮肤稍黑，眼角留皱纹，额头有白发，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微笑着，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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