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书法与集王字碑

王铎何以热衷于在家族传记碑中使用集王字,并影响周边友人也参与生产集王字碑?我们或可从王铎的书学中得到一些解释。

王铎书学根矩二王,在写给董其昌的信中,他曾做过这样的比喻:“书法有大源流,河之昆仑,晋为一支,唐、宋小陂㙴而已。” [1] 王铎一生崇拜米芾,米芾书法能够“迈宋一代”,正因“得《兰亭》《圣教》逸意”,并最终解脱二王[2]。基于这样的认知,王铎一生从未停止学习二王,尤其是《兰亭》《圣教序》和《淳化阁帖》,始终寝处与共 [3]。

王铎曾多次为《圣教序》拓本题跋,在比较自己和友人宋之普(1628年进士)所藏《圣教序》之后,他声称“予册更胜”,这本跟随王铎三十年的《圣教序》,与《淳化帖》一同构成了他学书的“潭奥”,时时取而味之,受益终身[4]。

顺治四年(1647)八月,王铎跋《宋拓圣教序》云:

每遇烦惫,一披瞩辄有清气拂人,似游海外奇山,风恬浪定,天光水像,空荡无岸。此中消息如文如诗,口之晓泠,不可单也。即强形容,他人未必喻。故曰:“可为知者道。”

这一年的十月二十日,王铎再次题识:

冬十月 , 倏失此 , 遍搜床褥匦笥不得,如割如燔,似洛重鼎沦没汭汜。偶一婢持来睹,出煤炕暗黑乙(yi)地隙也,喜欲舞讴。天下事嗜一艺犹若此,况仁贤为左右手乎?[5]

王铎《宋拓圣教序》

见《书道艺术》第九卷

王铎不仅向我们生动描述了烦闷之时观览《圣教序》带来的清凉与平静,拓本失而复得的前后心理变化,也让我们深深体会到他对此碑的深厚情感。这部曾为王铎收藏的《圣教序》宋拓本,今藏日本藤井有邻馆。日本三井文库也有一件王铎曾经题跋的宋拓本,跋云:“兹帖宋拓之最精者,他刻皆执圭趋拜其下,譬之王会天子,垂裳于明堂之上,万国诸侯咸为臣伏。” [6]

在王铎题跋时,这件拓本尚为友人黄培(1604—1669)所有,但后来转手为王镛所得,拓本的第一页钤盖着他的收藏印。王镛收藏的另外一本《圣教序》拓本,为不断本,王铎题为“宋拓《圣教序》第一神品”,梁章钜(1775—1849)曾经寓目,不过审验拓本之纸墨,他认为难以定为六七百年前之物 [7] 。

《宋拓圣教序》第一页的“王镛之印”日本三井文库藏

王铎还经常为友人鉴定其所藏的《圣教序》拓本,如弘光元年(1644)七月,于内阁与马士英(约1591—1646)等同观高弘图(1583—1645)藏本,题跋云:

胶西硁斋相公弘光甲申七月阁中出此帖,焕然初离硎者,铎喜之甚,不知所譬……高翁其藏以秘笥,勿轻示人,以亵此宝。[8]

当年冬日,又在北京题钱谦益(1582—1664)所藏未断本,“疑添神骨合纷纠飧赞唯教正异何以空”等十六字未阙,曾为孙慎行(1565—1636)所藏:

……夫学者因此册以想见落墨初意,遇羲之岂远乎?羲之人品超绝,牧斋宝此,岂浅之乎?为嗜好欤?闻斯卓荦人也,奏疏鲠立,未究厥志,手书犹存。噫,甲申乙酉,兵燹弃如,乾伤坤毁,文献寥寥,而兹册独善,毫无凋损,何邪?天下物有幸不幸,所从来久矣,予题为第一《圣教序》,牧斋韫诸。[9]

在经过鼎革的动乱之后,钱谦益藏有这样一本《圣教序》宋拓,可谓斯文未绝,故王铎的跋文在书法之外,又有一层特别的含义。

入清之后,王铎与戴明说(1609—1686)比邻而居,时为戴氏鉴定从报国寺等地搜购的书画刻帖,戴氏藏《圣教序》宋拓,乃自内府流出者,王铎题云:

《圣教》缺字本失之逾远,此册出自龙府,全善无缺,天球重宝复散人间。岩荦独为《圣教》护持神物,归命有以也。天球岂可絜重欤?焚香静坐,观其开阖,转折变化,归之乎藏,藏之道,为诗、为文、为人,皆可以蔽之,即此足证道矣。[10]

王铎从《圣教序》中看到了一个“藏”字,且“藏”这一字的迷人之处,不独为古帖所有,为诗、为文、为人亦皆以“藏”为要。不过戴氏所购,并非都是佳品,王铎《致戴明说》有云:“《圣教》木板拙笨之工,离逸少神情远极,观之按剑,可以覆瓿也。” [12]

其时苏州人制作了许多《圣教序》的木刻赝本,在京师售卖以得重赀,给鉴定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13]。王铎自十五岁开始学习《圣教序》 [14],一生所临当不计其数,但流传到今日的临作只有三件,皆早年作品:

一为天启五年(1625)八月为礼部主事韩琳(景圭先生)临《圣教序》册页,纸本十三开 [15]。

王铎临《圣教序册》,辽宁省博物馆藏

二为天启六年(1626)闰六月为南京兵部右侍郎谢启光(苎萝)临《圣教序》中堂,书“双林八水”以下三十二字。绫本 [16]。这是王铎传世作品中唯一一件将王字行书放大临摹为立轴的。

王铎临《圣教序轴》,玉照山房旧藏

见王壮为编著《中国书画5·法书》

三为崇祯二年(1629)八月临《圣教序》扇,金笺本 [17]。

在赞扬王铎的书学功力时,钱谦益曾说:“趣举一字,矢口立应。覆而视之,点画戈波,错见侧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 [18]钱氏用的是一种修辞的描述,尽管王铎的这几件临作谈不上不失毫发,但都十分忠实于原作,从中可见他对《圣教序》用笔结字精湛的把握能力。

王铎临《集王羲之大圣寺碑》,美国观远山庄藏

除《圣教序》之外,王铎对于其他集王字碑也相当熟悉,并常加临摹。如崇祯十年(1637)春在南京莨荡湖所临《集王羲之大圣寺碑》,即《金陵摄山栖霞寺碑文》。

顺治七年(1650)九月初一为友人临《集王荐福寺碑》 [18],即前文提到的《兴福寺碑》,翁方纲(1733—1818)和梁章钜对于王铎沿用“荐福寺”这一讹称曾有批评,但王铎未将文中的“矣”字读为“吴”字,“尚足以正俗误” [19] 。

王铎临《集王荐福寺碑》,辽宁省博物馆藏

王铎还有一些作品,虽不直接临摹集王字碑,却声称运用了若干集王字碑的字样,以及根据这些碑刻所进行的仿作。如崇祯十三年(1640)冬十月为袁恺(卒于1645年)所书《永嘉马居士答陈公虞十七问卷》,题跋中声称“用《圣教序》《兴福寺》《金刚寺》三体” [20]。这三体,就是晚明最流行的三块集王字碑,虽然没有王铎收藏《集王金刚经》的记录,但他的友人郭宗昌却是一件重要拓本的拥有者[21]。

王铎《永嘉马居士答陈公虞十七问卷》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在另一件崇祯六年(1633)九月为袁枢(1600—1645)所作《五言律诗八首册》的跋尾,王铎也说明运用了《圣教序》《兴福寺》与《绛州夫子碑》 [22]。《绛州夫子碑》也是集王字的名碑。

王铎《五言律诗八首册》,见《王铎の书法》册篇

王铎这种由集字而产生的创作方法,不仅具有一定的综合性,还扩展到集字碑之外。如崇祯七年(1634)为同乡宋权(1598—1652)所书《杜诗扇面》,王铎在款识中明言“用褚河南《枯树》《皇帝册》二帖” [23]。无独有偶,顺治六年(1649)十二月为程淓所作小画,款识中也指出“用徐熙、崔白、易元吉笔意”。[24]

由此可见,集王字碑在王铎书法学习中具有重要意义。王铎的摹古之功不仅表现在他临摹集王字碑的作品中,同时也表现在前文所述的他集或书的一些碑刻中。

近代学者王潜刚(1892—1962)曾说:“觉斯书熟于二王,深于《阁帖》,又深于《圣教序》。其书《交河堤碑》用《圣教序》字体,直如怀仁集字,可见其平日摹古之功。” [25] 王潜刚认为王铎所书《交河堤碑》绝似怀仁的《集王圣教序》,充分说明王铎的书法创作与集王字碑之间有着深厚的渊源。王铎热衷于集王字碑,其家族墓志亦使用这样的字体,其目的固然有尊崇王字的一面,而其较量古人的心理也呼之欲出。

刘荣嗣(1616年进士)《题王太史书卷》记载了这样一则轶事:

丙寅(1626)三月,归自秦,余从索《圣教碑》,乃出此卷曰:“是未刻《圣教帖》也。”余留案头月余,从容晤对,盖神与法相御而行,规矩周折中奔轶之气不减,益信名公事业未有不自律度中成者。淮阴背水,武穆野战,旧日兵法烂熟胸中耳。[26]

刘荣嗣为王铎精深的学古功力所折服,所谓“旧日兵法烂熟胸中耳”;而王铎将己作比为“未刻《圣教帖》”,正可视为王铎并驱书圣的自我预期。这一点,我们从王铎热衷于临帖赠人也能得到类似的印象。

在明末清初的访碑与金石学研究中,汉碑已经开始崛起,最终颠覆了绵延千年的帖学。而王铎这一代书家,尚处于碑帖界限不明、两者兼收并蓄的时期。以王铎为中心的集王字碑,可以说是那个久远悠长的文化传统的一缕回光。

脚注

[1]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五十《与玄宰》,第572页。

[2]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八《跋米元章告梦帖》,第447页。

[3]王铎:《跋宋拓圣教序》,日本藤井有邻馆藏,收入中田勇次郎编:《书道艺术》第九卷,日本:中央公论社,1971年。

[4]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八《跋圣教序》,第446页。

[5]日本藤井有邻馆藏本。

[6]日本三井文库藏。王澍:《竹云题跋》卷二《唐僧怀仁集王右军书圣教序》:“有明内府故物,天下行书第二,吾家法书第一。嘉靖间初归顾汝和中舍,有文五峰两跋,继归王酉室吏部,有文待诏、唐解元等跋,明季为孟津王觉斯所收。”当即此本。《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19册,第13819—13820页。

[7]梁章钜:《清仪阁题跋》收《跋唐怀仁圣教序》,《中国书画全书》第11册,第706页。

[8]王铎:《跋宋拓圣教序》,见缪曰藻:《寓意录》,《中国书画全书》第8册,第907页。

[9]王铎:《跋圣教序》,见于北京保利2014年春拍。此篇收入《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八,第453页。文字略异。

[10]王铎:《题圣教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收入施安昌主编:《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名帖善本》,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9年。王铎落款为乙酉(1645)正月与三月,笔者怀疑很可能是下一年(1646)正月与三月之事,盖本年王铎、戴明说一南一北,题跋可能性极小。

[11]王铎:《札子》,收入王无咎纂集:《拟山园帖》卷九,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396页。

[12]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八《跋圣教序帖》,第444页。

[13]王铎:《跋圣教序》:“圣教之断者,余年十五,钻精学之。”第446页。

[14]辽宁省博物馆藏。

[15]台湾玉照山房藏,见王壮为编:《中国书画5·法书》,台北:光复书局,1987年,第99页。

[16]见于纽约苏富比2016年秋拍。

[17]钱谦益:《故宫保大学士孟津王公墓志铭》,收入钱曾笺注,

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第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103—1105页。

[18]辽宁省博物馆藏,刻入《拟山园帖》卷三。

[19]梁章钜:《退庵所藏金石书画跋尾》收《吴文碑》,《中国书画全书》第9册,第1022页;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二十八《跋王孟津琅华馆帖》,《续修四库全书》第1455册,第625—626页。

[20]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21]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三《记观王氏书画》:“兴唐寺石刻《金刚经》(贞观中集王右军书)、又《汉华山庙碑》,沈石田《秋实图》,三物皆华州郭宗昌胤伯家物。”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96页。

[22]收入村上三岛编:《王铎の书法》册篇一。

[23]宁波市天一阁博物院藏,收入明清名家书法大成编委会:《明清名家书法大成》,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0年,第53图。

[24]潘正炜:《听帆楼续刻书画记》卷下,《中国书画全书》第11册,第918页。

[25]王潜刚:《清人书评》,收入崔尔平选编:《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803—804页。

[26]刘荣嗣:《简斋先生诗文集》卷四,《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46册,第446页。天启六年(1626)王铎未有陕西之行,当为刘荣嗣误记。

本书为艺术史研究著作。作者一直致力于研究明清书法篆刻史,其中,关于王铎的相关研究至今已有15年。本书所收录的四篇文章,写作于不同时期,作者现依据新出现的图像、文献资料,对之进行了增补与修改,为读者学习和了解王铎的书法提供了详实且生动的文本资料。在本书中,作者除了对王铎本人的书作、刻帖、手稿、信札等进行了系统的整理与考证,还将其同时期的书家、友人的大量诗文集、笔记、信札等做了搜集与细读,使该书的内容更加充实也更具客观性。

与此同时,本书对于王铎的书法研究,不仅仅局限于艺术史,而是突破了美术的范畴,开始了历史学的转向。透过书中所讨论的问题即可窥见一斑,如宋明之间对王字碑的批评,何以从品格化的“俗书”转向“集字”工艺的缺陷?除了传刻书法,刻帖在保存家族文献与塑造文化身份上有怎样的意义?文本的功能如何影响书家的态度,并在形式上产生巨大的差别?有意识的“作品”对日常书写产生怎样的冲击?为什么王铎旅途中的书作常常显得怪异?一个面目张扬的艺术家,是否就对工具、材料不加选择?这些问题,无不体现了作者的研究旨趣。读者通过阅读本书,即可对这些问题了解一二,也可体味作者严谨、新颖的学术思考动向。

延伸阅读:

白发无情侵老境

青灯有味似儿时

📍薛龙春和他的王铎研究

“研究王铎,我无意于对他和他的友人进行道德的评价,我试图成为他们的同情者,试图理解在那样的浑浊之世,这些政治与文化精英的焦虑、困惑与出处的矛盾,文化多元的社会,其另一面恰恰是隐匿的文化断裂。”
——薛龙春

王铎自画像 局部

王铎,字觉斯,号嵩樵,河南孟津人。明天启二年(1622)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检讨。崇祯间历任右谕德、南京翰林院掌院、詹事府詹事协理詹事府事、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崇祯十三年(1640)迁南京礼部尚书,以丁艰未赴,十七年(1644)国变前夕升礼部尚书,亦未赴任。弘光间任文渊阁大学士,位至次辅。顺治二年(1645)五月清军兵临南京,王铎与钱谦益等文武大臣献城投降。次年正月,王铎接受清廷任命,任礼部侍郎管弘文院事,直至去世,七年不迁。

王铎(1593.1.2-1652.3.26),明末清初政治、文化与艺术史上极为重要的人物之一

2020年秋,薛龙春教授的《王铎四题》《王铎年谱长编》(精装四册本)分别由四川人民出版社中华书局出版。

2006年起,薛龙春教授开始研究王铎,至今已经15个年头,期间他在《台湾大学美术史研究集刊》《故宫学术季刊》《文艺研究》《艺术史研究》《美术研究》《新美术》《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集刊》等杂志发表了三十余篇学术论文,此次收入《王铎四题》的是其中四篇长文,按他的话说,这本小书只是一个“阶段性的成果”,他的王铎研究专著仍在撰写之中。

相比之下,《王铎年谱长编》的篇幅超过了100万字,该书通过丰赡的资料及对资料的辨析、考证,对王铎一生的行履、交游及其在诗文、书画、鉴定等领域的活动进行了全面而细致的勾画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本书从海内外各大博物馆、有关机构与私人收藏、明清刻帖、民国书刊及国内外拍卖会图录中搜集到1000余件可靠作品。所有真伪问题还需研究的加*号标志,至于向壁虚造之作,除非为了说明问题,一概不收。收入年谱的每件作品,尽可能详其形制、材料、尺寸、著录情况、收藏地、内容,并释读题识、跋文与印鉴。其中包括许多不为学界所知的重要材料。

年谱精装本第四册集合160余件彩图,有许多罕见或从未发表的作品。在编纂过程中,薛龙春教授已对这些作品的真伪进行过严格的鉴定,读者足可采信。

薛龙春教授的研究主要集中于16-18世纪的书法与篆刻史,此前他的《雅宜山色:王宠的人生与书法》(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等著作在艺术史领域颇受好评。

《王铎年谱长编》精装四册本

中华书局2020年10月第一版


王铎是晚明最具个性的书法家,以“好书数行”影响至今。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薛龙春近期出版了《王铎年谱长编》,以王铎一生行迹、交往与诗文书画活动为中心,起自王铎出生(明万历二十年),讫于王铎去世(清顺治九年),以年、月、日编次,详细完整地展现了王铎跌宕起伏的一生。

在本文作者看来,该年谱有着三大特色:广来源、慎考辨和具褒贬,不光是对材料并非简单堆积罗列,而是进行了相当深入的整合与勾连,不仅仅是艺术史的撰述,也是研究晚明政治史、文人心灵史的重要参考。

王铎是晚明最具个性的书法家,以“好书数行”影响至今。他所倡导与实践的气魄宏大的连绵草书,在晚明书坛独树一帜,与董其昌一系书风形成奇妙的对比和平衡。王铎书法美学,似乎更加适合近百年来激变时代的审美。日本书坛一度有“后王(铎)胜前王(羲之)”之说。不仅如此,王铎在南明弘光朝曾官至宰辅,其一生行迹在晚明政治史上亦具相当的研究价值。

王铎《五律诗轴》

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中日两国学界关于王铎作品的整理、研究和出版,已取得很多成果,但关于王铎的生平研究,进展却较为平缓。须羽源一于1975年在《书品》杂志发表《王铎年谱(稿)》。1992年出版的村上三岛主编《王铎书法》五大册,也收入了福本雅一所撰《王铎年谱》。这两部年谱以部分王铎书法作品和藏于日本的《拟山园选集》诗集(清顺治十年刊,五十四卷残本)为核心资料,虽有开拓之功,但因所见材料限制,缺略甚夥。1993年荣宝斋出版《中国书法全集(王铎卷)》,附有简单的“年表”。2007年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的北师大张升撰《王铎年谱》,拓展了文献来源,颇有创获,但误漏亦不少(如误将“张饱一”定为平湖张培,等等),尤其是对图像材料不甚关心。浙江大学薛龙春教授费十余年心力,撰成《王铎年谱长编》,使得王铎生平研究获得了极大的进步。
中华书局2019年版《王铎年谱长编》共三册,都一百万字。2020年略加增订,并增加一本彩色图录,出版精装本,皇皇四巨册(刘涛老师对年谱加图录的方式甚为肯定,他评说“年谱中著录的王铎书迹,可谓谱主书迹编年录”)。本年谱长编以王铎一生行迹、交往与诗文书画活动为中心,起自王铎出生(明万历二十年),讫于王铎去世(清顺治九年),以年、月、日编次,详细完整地展现了王铎跌宕起伏的一生。
我在2020年末,费一月之功将这部大书读完,勉力撰成读书报告一篇,向薛龙春兄和诸位师友方家请教。鄙论或有不逮,亦我所自知也。
本年谱长编拜读完毕,我认为有三个特色。
一是广来源,可见著者功力。此前王铎生平研究资料,多局限于一些常见史料和图籍。龙春兄在此基础上,大大拓展了资料的来源,可谓竭泽而渔,巨细无遗。我曾当面听白谦慎老师表扬龙春兄搜集材料是集团军作战似的手法,每隔一段时间,又见他新获材料数十条、图版数十件。我在本谱中读到,在王铎诗文集方面,著者采用了不少稀见文献,如国图所藏顺治十年刊《拟山园选集》诗集,较日本所藏残本多了整整二十一卷;新见天津图书馆所藏《王觉斯初集》黄居中抄本、河南图书馆藏明崇祯刊本《拟山园初集》和上海图书馆所藏《拟山园选集》残本,利用这几种文献中所载诗文勾稽出王铎早年的诸多行迹。
著者还尽力搜求晚明时人的诗文著述,爬梳出与谱主有关的线索和记载,如利用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摘出与谱主四十岁前后数年的多次交游(页215—237),利用陈明夏《石云居诗集》《石云居文集》摘出谱主五十八岁时的多条记载(页1209—1211),等等。时人著述其实是可资挖掘的极为丰富的矿产,但以前的年谱编撰限于条件,也限于精力,似用力不多。本谱后所附参考文献中“明清诗文集”部分,多达二百余种,可见著者用力之深。

王铎《致薛所蕴札》

王铎《致薛所蕴札》

在图像方面,龙春兄大索天下,不仅全方位使用了国内博物馆、图书馆、文物商店和私人藏品,还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美国观远山庄、莱溪居、台湾石头书屋、香港近墨堂、日本骎骎堂所藏等很难获致的王铎书迹图版。同时,著者关注近数十年来大陆、港台和北美、日本的各种拍卖会,通过这一渠道获得的图像也为数不少。当我在书中看到某件作品来自东京美术俱乐部昭和某年拍卖,或来自北京中汉拍卖这类不太知名的公司时,不禁感叹再三。
在广来源的基础上,著者对材料并非简单堆积罗列,而是进行了相当深入的整合与勾连。如年谱中述及谱主五十岁前后与杨之璋、之玮、之玠三兄弟交游时(页721—725),除王铎本人诗文外,其他材料的来源分别是观远山庄藏手稿、西泠2005、2008两次拍卖、《王铎书法珍品集》、广东省博藏品、《敬和堂藏帖》、洛阳博物馆藏手稿、故宫博物院藏信札(仿本),等等,这些不同渠道的资料,在著者手中条分缕析,井然有序地进行了排比整合;再如,谱主六十岁“为终南无心上人跋《罗汉卷》卷”条(页1367),著者从不同版本的王铎诗文集中,找出一篇文章和两首诗作,与本条所录题跋文字相互参证。读完这些以前被湮没或被压抑的史料,让王铎的真实人生愈来愈清晰、鲜活和立体。至少对我而言,是对王铎的观感有所改变。

王铎《山水立轴》

王铎《兰石图》题跋

王铎题吴镇《渔父图》

二是慎考辨,可见著者心思。年谱撰写会面对大量的考据工作,既有史料的辨析,也有史实的考证。本谱考辨通彻明白,极为精审。如,关于“天启三珠树”问题,著者注意到,收录于河南图书馆所藏明末刊本《拟山园初集》与国图所藏顺治十年本《拟山园选集》中的同一篇序文《王觉斯年丈初集叙》,分别署名黄道周和蒋德璟,但据其中“僭为选评”四字,可定必出黄道周之手(黄曾评选王铎诗,蒋则未曾);在国图所藏顺治十年本中,此篇更易一字,文末“黄子”改为“蒋子”,后署名蒋德璟,另有一篇《题王觉斯初集》述及“三珠树”者,则署名黄道周。龙春兄认为,黄氏绝无为初集两次作序之理,且王铎殁后,其弟王镛、王鑨所编选集(即国图所藏顺治十年本),有多篇序文被抽换易名(如以吕维祺换邢绍德,以何吾驺换张四知,以马之骏、姚希孟换薛冈等)。

王铎《挽吕维祺诗立轴》

另据张镜心《王文安公神道碑铭》中关于王铎、倪元璐、蒋德璟三人“入翰林为庶常”时“鼎峙词林,声实相伯仲”的记载,可知那篇《题王觉斯初集》述及“三珠树”者,作者极有可能是黄道周的同乡蒋德璟。国图所藏顺治十年本《拟山园选集》编纂者很可能故意将黄、蒋二人名实错置(页151—152)。此处考证,绵密确凿,纠正了书法史上一直以王铎、黄道周、倪元璐为“天启三珠树”的旧说,令人信服。王铎书作中有大量上款人只知名号,不晓姓氏,甚至只有其名姓中的一个字,对这些受书人的考证也是本谱创获较多之处。除了著者在《前言》中提到的考出某件手卷上款“遂兄”为王思任之外(页4—5),再举一则:王铎曾为“苧萝大词宗”临圣教序轴,但“苧萝”为谁?龙春兄从张鼎延诗集中检出《赠谢大司农苧萝》,又从薛所蕴诗集中检出《送谢苧萝司农还章丘》,查得谢启光为章丘人,入清后为户部尚书,故“苧萝”必为谢启光无疑(页113)。当然,书中也有不少“待考”“俟考”“姑置于此”等等,疑者传疑,理当如此。这些考证和存疑,或可称为“E”考据时代中乾嘉朴学之风的传承和发扬。

王铎《铜雀瓦砚铭》

王铎题北宋《圣教序》

三是具褒贬,可见著者史识。在天崩地裂的时代,出处大节,选择不易。王铎是不幸的,如果其早卒十余年如董其昌辈,则不会面对降与不降的尴尬抉择。无论如何,福王遁走,王铎、钱谦益等南明高官“献城迎降”,终究是人生大污点。王铎一直以“贰臣”之名留在历史上,颇有些脸谱化。
在本年谱长编中,收录了大量王铎诗文,在在可见其思想的隐微变化。如谱主四十七岁充经筵讲官时,反语太多,言时事有“白骨满野,人肉相食”等语,遭上怒责(页517—518)。清军薄山右之时,又上《兵议》,上《御试策》,极言御寇之术,愿领强兵,请缨击贼(页557—560)。更多的,则是王铎为明末清初的诸多死节者写诗歌(如为吕维祺等),写传记(如为焦源溥等),写墓志铭(如为张风翼等),写祭文(如为吴阿衡、祁彪佳、杨之璋等)。王铎虽有归隐之心,“鱼鸟当何适,江山且当归”(页880);也曾上疏求去,“诚恳求赐允放于江湖”(页899),但终于还是降志辱身。
令我惊讶的是王铎在闻知崇祯自经后的多次痛哭(页879、889等),在南京城陷之前的被人群殴(页969),见到被执的弘光帝时“直立不拜,戟手数其罪恶,攘臂呼叱而去”并言“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页977)等记载。
或许,王铎忠于大明,但并非奉南明为正朔。晚明遗民钱澄之曾有“藏文于文”之说,我们在年谱所录王铎晚岁诗文中,或许也能看到这位贰臣的隐秘心灵角落。龙春兄据实录史,虽无明言论说,但我似能感受到字里行间所隐然呈现的价值评判。不作简单道德判断,已然是一种立场。龙春兄的这部王铎年谱长编,不仅仅是艺术史的撰述,也是研究晚明政治史、文人心灵史的重要参考。

王铎《致焦源溥札》

王铎《赠别沈石友诗卷》(局部)

借助于现代即时通讯工具的便捷,我在阅读过程中曾向龙春兄数次请益,都得到他详尽诚恳的赐复。如,年谱第一册中,在谱主三十六岁时有“为新安知县陈世祥(善百)书自作诗轴”,此件后钤“王铎之印”、“宫宾学士”二印(页141)。但“宫宾”是太子属官,理应是王铎当了东宫侍读(1637年,四十六岁)后所用印,不应出现在其早年作品上,因此,这件作品我认为存疑。龙春兄回复,钤有“宫宾学士”这件,他当时也注意到印章时代问题,因作品绝真(在日本看到的战前拍卖图录),前一印“王铎之印”为其时所用,只能怀疑“宫宾学士”为后加。龙春兄补充,在王铎入清后的作品上,还钤有“文渊太傅”,或“大宗伯印”(页991),这是其弘光朝与明朝的官名,虽难以理解,但作品确实为真,只能假设为后钤。
再如,我读到崇祯元年“为祉吉刘年兄大词宗”临王羲之书,谱中云“查先生所有同年进士之刘姓者,祉吉只可能为刘士祯之字”(页145)。我则认为除了进士同年,尚应查证王铎的天启辛酉科河南乡试举人同年中,是否有刘姓字“祉吉”者。龙春兄回复,所有刘姓同年进士的字号,他全部查过;举人同年因为只限于河南府,人数不多。而“祯”与“祉吉”之间含义关联,且还查到名祯者字中取祉的许多例子,因此,才判断祉吉只可能为刘士祯之字。他的答复令我心悦诚服。窥一斑以见全豹,可知即便是谱中短短数语,也是著者花费了极大功夫反复考辨才得出的结论。
王铎为翼隆作《隶书诗册》
纵览全书,我尚有二三点建议和意见可供参考。
一是龙春兄已刊发有三十余篇与王铎有关的论文,并于去年出版了阶段性的成果《王铎四题》一书,对王铎生平及其艺术的诸多方面进行研究和阐释,似于谱中应在相应“按语”部分予以提示,以便谱文与论著可以相互参观。如谱中有多处涉及王铎生前身后的刻帖,在《王铎四题》中则有《王铎刻帖考论》专文;再如前述关于“三珠树”那篇序文作者的考证,谱中因篇幅所限较为简略,著者另有《顺治十年刊〈拟山园选集 〉的篡改与王铎形象的重塑》长文详细考辨,并得出了非常重要的结论:王铎在去世之前最后一次诗文集的编辑过程中,通过蓄意篡改信札的受书人姓名、诗文集的序言作者姓名、诗集选阅者的姓名等方式,“制造”他与明末清初众多名流的密切交往与深厚情感。借助黄道周、倪元璐、文震孟、何吾驺、刘宗周、钱谦益、吴伟业这些大儒、忠臣、烈士与作家虚妄的背书,王铎企图重塑他的历史形象,而他的两个弟弟王镛、王鑨则实施了具体的刊刻活动。如能在年谱中给出这些论著的出版信息和主要观点,当能让读者按图索骥,更获教益。
第二,本书为年谱“长编”,类似年谱相关资料汇编,其“书法”不同于年谱本身,的确可以尽量详尽,多作引申,以备览者查考。但是我仍觉得某些部分的文字似过于枝蔓,如每年“附录”中涉及到的一些常见人物生平不必具引(如页70—71的孙承宗、董其昌);王铎与友人集黄道周斋中,既引王铎赠诗,又引吴伟业、张维机赠诗(页535);王铎题宋权藏范宽《雪山萧寺图》后,复引宋权在宋人《松亭抚琴图》及宋拓《九成宫醴泉铭》后的题跋文字(页1199),等等,似皆蔓衍,可略为芟剪。
第三,个别地方还存在编辑技术问题,如第一册最末三页有部分文字重出;个别文字误植(如页67“三株树”当为“三珠树”)。
这部《王铎年谱长编》,显示了在今天这个时代有利的学术条件下,编撰艺术家年谱所能够达到的新高度。龙春兄在微信中告诉我,年谱长编本是王铎研究的副产品,他将再用数年时间,撰写一部研究专书,“为王觉老打工打到底”。我非常期盼他的专书早日完成并出版,定将为明清艺术史个案研究树立新的典范。
2021年1月4日改定于成都

【作者简介】

薛龙春,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艺术史系系主任。2008—2009学年获美国学术团体协会(ACLS)青年学者学术奖金,访学于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2013年再任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访问学者一年。2015年获香港利荣森纪念学人计划奖金,访学于台北故宫博物院。2018年秋学期,为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邀访教授。主要研究16-17世纪中国书法篆刻史、尺牍文献,著有《雅宜山色:王宠的人生与书法》《王铎年谱长编》《古欢:黄易与乾嘉金石时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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