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探《玄妙观重修三门记》的笔画
之前某一期,我们列举了赵孟頫《玄妙观重修三门记》里的几种撇画和捺画(反捺),略微探讨了赵字用笔的丰富性。今天我们接着从细处着眼,再看《三门记》几个笔画,也顺带谈一下结构。
先看一个字:
留意“户”字的长撇,除了保持中锋运笔,它并不是顺滑地向左下运行,而是有几个暗折,从而避免了轻浮圆滑。留意撇画的末端,笔锋是送到底的,不是甩出去的,这是最见功夫的地方。
来看横画:
起笔方笔,似藏似露,收笔略有露锋。跟我们从小接受的刻板的“藏头护尾”有所不同。奇妙的是,起笔时,笔尖在笔画上沿,收笔时,笔尖从笔画下沿出,因此,行笔过程中,笔锋是有一个暗中调整的轨迹。读者可亲自操笔一试。
口字下面的横:
仔细看“悟”“铭”二字右下角的口,最后一笔的短横,都写得较重,但并非简单按压,而是在非常短的距离内,有提按和书写速度的变化。收笔处向右略超出上方的竖画,笔尖从横画的下沿完成提锋。出来的效果,是厚实饱满。临摹时,稍不留意,这横就写得轻巧了。这种饱满的短横,在《三门记》里是普遍的。
再如“星”字的末横,收笔及时而略作驻锋,能感受到一股笔画向右的牵引力。因为末横写得很短,和上方的“日”的收束相呼应,使整字呈含蓄内敛之势。
下面看几个短竖:
留意中部左竖
留意中部左竖、底部左竖
留意顶部左竖
留意中部左竖
这几个短竖,或巧妙藏锋,或露锋入纸,但都写得丰润饱满。笔画的中段较两端为厚重,筋力内含。较之于碑字的刻板,这里的笔画显得有血有肉。
看几个点画:
顶部的点
顶部的点
右部的点
右部的点
古人讲点如“高峰坠石”,老赵完全做到了。临摹时,写到这些点其实是非常痛快的体验,因为不必战战兢兢去描画出一个或方或圆或三角形的点。
再看一个有趣的现象:
这几个字的最后一笔,在右方或下方,有一点尖锋,溢出了笔画主干,形成一个小“茬”。初一看以为是毛笔不好或写坏了,其实这一细节正好可以看出“书写性”。这个小“茬”,是行笔过程中的一个小动作,除了第一个字“重”的小“茬”是提笔顺带牵出的,其他几个茬,都是靠挫笔形成的。这个“茬”似乎无关乎美感,但正可以说明字是写出来的,不是勾画出来的。有了这个微小的枝节,字的精神反而出来了。
是不是有点吹毛求暇?瓜瓜君以为,看精美的东西就应该这么来。
上面“仿佛”二字双人旁的撇画,也是赵字的一个特点,很多书家写撇多出锋,赵字的撇往往驻锋乃至藏锋,收笔处或方或圆,有时还往回带笔,以接着写下一笔。这是真正的写字,不是画字。即便是长撇,老赵也时有藏锋,比如:
长笔画本来就不好写,运笔到长撇的后半段,弄不好气脉就接不上来。老赵气定神闲,末了给你来个藏锋,这不是功夫是什么。
《三门记》的笔画有一个特点:方笔较多。比如:
这十个字,有很多横画的起笔都是方笔,一些竖画的起笔也是方笔。但是,这些方笔绝对不是刻画出来的,而是书写出来的。虽然方,但笔锋不会过分外露,甚至有的是藏锋。比如第一个字“天”的首横,应该是将笔管左偃,笔锋凌厉入纸重按,起足了势,再朝右上按行的。这一横,真有泰山压顶之势。
读《三门记》的笔画,我们一定要总结出写字最基本的原则:书写,不等于描画(或刻画)。说得大一点,自清末提倡写碑以来,风流蕴藉的笔法丧失殆尽。今天,写碑的自不必说多是刻画其形,就算是写帖的,很多人也染上了描画、刻画的毛病。关于这一点,以后当另撰文。
再来看看《三门记》一些字的结构特点。
赵孟頫写楷书有个习惯,开始的一两个笔画往往写得特别雄阔,占去很大空间,到接近尾声的几个笔画,就收缩回去。上面几个字就是这样。为什么开始的笔画写得“大大的”?大概起势足够有力,可以避免孱弱的毛病,起势足了,往下写才能一气贯注。也因为这样的写法,《三门记》的字看上去较扁。扁方的字形,再加上很多方笔,使其多了几分敦厚之态,而不是十分妍美流便。说赵字柔媚妍美的,可以用《三门记》来打脸。
有人说赵孟頫的字是“一字万同”,我觉得这话似是而非。通过上文的分析,我们实已看到《三门记》笔法的多变。退一百步讲,就算赵字的笔画多有雷同,如果这些笔画笔笔饱满有力,那等于是一亩地里的每一支麦穗都颗粒饱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有些人特别欣赏那些对比强烈、充满“乍一看”的视觉快感的字,这没错,但对于老赵这种举止大方、处变不惊的字,实在没必要诟病,何况《三门记》并非千篇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