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画记】林 纾:山水浑厚,冶南北于一炉(上)
林纾,原名群玉,字琴南,号畏庐,后世大多把他视为著名的翻译家,他所翻译的作品被通称为“林译小说”,该系列小说总计有一百多部,在满清民国时期风靡天下。也许正因为如此,使得少有人留意到他还是一位丹青妙手,当年他的画作同样在市场上大为抢手。
郑逸梅在《林琴南卖画》一文中谈及林纾各方面的成就时写道:“故小说泰斗林琴南兼擅丹青,山水得宋元人遗意。当其寓居北平时,小说也、寿文墓志也、大小画件也,以求之者多,所入甚丰。某巨公因称其寓为造币厂,实则悉以所获周恤族人,至死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也。所作画,海上商务印书馆印成《畏庐画集》,为艺林所称赏。”
林纾《剑门图》纸本设色 1923年 选自商务印书馆与中国书店联合出版的《林纾书画集》
郑逸梅说林琴南侨居北京时,有三大收入,一是小说,二是给他人写的祝寿文和墓志,第三就是画作。其收入之丰,被某位大人物戏称林琴南家开了造币厂。然而郑逸梅称林琴南挣这么多钱并非是为贪财,他的收入基本上用于帮助族人,因为林纾去世后,家中并无多少财产。他的画集曾由商务印书馆以珂罗版的形式发行,广受市场欢迎。
郑逸梅在文中谈到的“某巨公”其实是指陈衍。陈衍与林纾同是福建人,因此陈衍所撰《林纾传》所谈之事可信度颇高,比如林纾翻译小说的写法,陈衍在《林纾传》中简述道:“初,纾与长乐高氏凤岐、而谦、凤谦敦昆弟欢,凤岐、而谦历佐东诸侯幕有声,与纾相引重,而谦挚友王寿昌,精法兰西文,纾与同译巴黎《茶花女》小说行世,中国人见所未见,不胫而走万本。既而凤谦创商务印书馆,则约纾专译小说,岁若千万言,前后都百余种。《畏庐诗文稿》洎各杂著,亦代印、代售,分馆百十处,风行便利焉。纾迻译既熟,口述者未毕其词,而纾已书在纸,能限一时许就千言,不窜一字,见者竟诧其速且工。然属他文,亦坐此率易命笔矣。”
林纾《临董北苑画》纸本设色 选自商务印书馆与中国书店联合出版的《林纾书画集》
文中谈到“高氏兄弟”中的高凤谦就是商务印书馆创始人之一高梦旦,这也就不奇怪林纾去世后,他的第一本画集由商务印书馆来出版。林纾翻译西方小说,乃是缘于高而谦的朋友王寿昌,因为此人精通法文,他跟林琴南共同翻译了《茶花女》一书,大为畅销,因此高梦旦创办商务印书馆时,就请林琴南专译西方小说,由此而将林琴南推上了西方翻译小说第一把交椅。
其实林纾完全不懂外语,他翻译小说的方式乃是请懂外语之人给他讲出小说中的故事,而后他通过自己的理解,再将故事以文言文复述出来。因为林纾有很好的中文功底,往往翻译者还没组织好语言,他就已经把中文意思写了出来。对此,《清史稿·林纾列传》中亦有记载:“所传译欧西说部至百数十种。然纾故不习欧文,皆待人口达而笔述之。任气好辩,自新文学兴,有倡'非孝’之说者,奋笔与争,虽胁以威,累岁不为屈。尤善画,山水浑厚,冶南北于一炉,时皆宝之。”
林纾《平挹江濑图》纸本水墨 选自商务印书馆与中国书店联合出版的《林纾书画集》
神奇的是,林琴南能够同时兼顾翻译小说和绘画创作,陈衍在《林纾传》中写道:“纾有书画室,广数筵。左右设两案,一案高将及协,立而作画;一案如常,就以属文。左案事毕,则就右案;右毕亦如之。饮食外,少停晷也。作画译书,虽对客不辍,惟作文则辍。其友陈衍尝戏呼其室为'造币厂’,谓动即得钱也。”
看来林琴南的工作室很大,既有画案也有书桌,他左右开弓,站着画画,累了就坐下来写文章翻译小说,除了吃饭喝水,几乎一下都不停歇。更为神奇的是,他在作画和翻译小说的同时,还能接待客人,边对谈边进行创作。他的作品又广受欢迎,所以陈衍才把林琴南的工作室称之为“造币厂”。而对于林纾所赚之钱,陈衍亦有交待:“然纾颇疏财,遇人缓急,周之无吝色。”以此可见,林琴南是位仗义之人,看到别人困难就会予以相助。
从《清史稿》中的《林纾列传》来看,他早年也是以学文为主:“林纾,字琴南,号畏庐,闽县人。光绪八年举人。少孤,事母至孝。幼嗜读,家贫,不能藏书。尝得史、汉残本,穷日夕读之,因悟文法,后遂以文名。”
林纾《秋山游寺图》 绢本设色 1922年作 选自商务印书馆与中国书店联合出版的《林纾书画集》
林纾在幼年时父亲就去世了,他从小喜欢读书,因家中贫穷买不起书,后来偶然得到了《史记》和《汉书》残本,即使是残本他也读得津津有味,经过刻苦研读和揣摩,林纾终于悟得写文章的技巧,而他早期主要是在文章上下力气。而他学习绘画,则是师自陈文台,关于其学画经历,林纾在《石颠山人传》中写道:
山人氏陈,讳文台,字又伯,温陵人,余师也。山人长身玉立,疏髯古貌,善诗工书,能写高松及兰竹,亦间为翎毛花卉。初师汪瘦石先生。瘦石山水精工,虽大屏巨幛,咸有韵致,兰竹近徐文长。山人师之三年。时谢琯樵自漳州至省会,主山人家。琯樵作画,下笔如快剑之斫蛟螭,俄顷十余轴。画时自幂其窗,令洞黑,以纸条捻细股,蘸油然之,随笔左右,烬而复燃。山人日侍笔砚,尽得其秘。中年作兰竹,与谢画莫别真赝。迨琯樵殉节,温陵山人始变其法,自成一格。
以上这段话叙述了陈文台如何学习绘画的过程,而对于林琴南本人,《传》中写道:“纾事山人二十六年,得山人翎毛用墨法,变之以入山水,山人见而异之,以为孺子能不局于法也。”
林琴南竟然跟随陈文台学习了26年之久,学到了花鸟及山水画法,而他在这方面的感悟力与变通能力令老师颇为诧异,认定林琴南在绘画上的成就能够超过自己。
在跟随陈文台学画之前,林纾就已经对绘画有着极强的感悟力,《畏庐》琐记中有《唐六如画》一篇,就是记述他幼年之时看画的感悟:
余幼时,见其(唐六如)《秋山行旅图》,树法槎枒,一一向西,风力至横。其下一客,状至仓黄。上题一诗云:“廿年行旅向关山,纨绔何知行路难。今日酒杯歌袖畔,浑忘门外是长安。”书法娟媚入骨。后此见六如真本十数,实以幼时所见为第一。家藏雅宜山人秋色长卷,笔锋劲峭,良不及六如之工而有致。
林纾《溪堂山翠图》绢本水墨 1910年作 选自商务印书馆与中国书店联合出版的《林纾书画集》
唐伯虎的画作对林琴南影响很大,他自称长大后又看过不少唐伯虎的真迹,但其精彩程度均无法超过幼年所见。林琴南又称,他家里藏有明代大画家王宠的同类作品,虽然那幅画也画得很精彩,但却达不到唐伯虎的水准。
对于他从何时开始学习绘画,林琴南在《春觉斋论画》中写道:“吾乡林恭浦先生,曾藏汪画四巨帧,余年十一岁时曾一见之,峭壁插空,然妩媚动人。迨长,粗能作画,则闭目穷追其状,终不能到。”
林琴南说自己11岁时,在林恭浦家看到了对方收藏的汪志周所绘四条屏,画得极有气势,令林琴南终身难忘。对于其动笔绘画的年龄,林纾在其所撰《黄笏山先生画记》中写道:“余年十六,省府君于台湾,始获拜黄韫山先生于李氏寓斋……逾年,笏山先生以长松巨幛赠李氏,则奇古苍郁,一鹤立丑石上川,振翮欲飞。余每遇李氏辄吮笔摹抚之,凡数十百次,不复一似。……先生善松、竹,……余不善竹,画松则私淑先生四十年。”
黄韫山的山水画令林纾一见即喜,于是开始临摹黄韫山的山水画,让他渐渐懂得了笔法。看来要想在绘画上有成就,除了天分和感悟力之外,眼界开阔也十分重要。成名后的林纾虽然有着“造币厂”戏称,但在属于学习期的早年,他又何以能看到那么多名迹而增广见闻呢?从文献记载来看,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陈衍在《林纾传》中的所言:“性勤事,不少休,卖文译书外,肆力作画,自珂罗版书画盛行,虽家乏收藏,不难见古名人真迹。珂罗版者,西法用药水傅玻璃,照印字画,毫发不爽。纾用得饱临四王、墨井、南田,上及宋元诸大家杰作,骎骎擅能品,沽者麕至,帧直数十饼金,纸绢塞屋。”
在晚清民国间,珂罗版画册颇为风行,这种印制方式能将古代名画的细节表现得纤毫毕现,林纾买得大量这样的画册,由此而大开眼界。林纾除了看珂罗版画册外,也见过许多名画真迹,他的同乡陈宝琛曾从宫内借出许多绘画真迹拿给林琴南临摹,令其受益匪浅。卢仁龙在《画坛又谱广陵散——林纾书画艺术论》一文中写道:
林纾中年时忙于译书、写古文,曾中断作画约十年。1901年,年近60的林纾入都,先是讲学金台书院,继在五城学堂、京师大学堂等处任教。1913年离开京师大学堂后,他更心无旁骛,潜心绘事,遍临宋代“两米”、元代高克恭、清“四王”诸家,画风大变。他致力传统山水画,追求宋元遗韵,着力师法吴墨井而以己意出之。至1924年逝世前,这20多年间,他除了教书、译书、卖文以外,大量时间用于绘画。
经过苦心经营努力创造,林纾的画作在京城大为畅销,黄浚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写道:“旧京画史,予所记者,庚子后,以姜颖生、林畏庐两先生为巨擘。大雄山民,纯学耕烟,苍劲密蔚。补柳翁则师田叔,问学大小米。论工力,姜自在林上,林则译书,作古文,能事多劳,画以人重。”
黄浚称庚子之后,京城文人画家以姜颖生和林纾名气最大,若将两人进行比较,黄浚认为姜颖生的水准在林纾之上,因为林的主要精力用在了翻译小说和写文章方面,他这方面的名气太大了,而正因为名气大,所以人们也看重他的画作。尽管黄浚认为林纾乃是画以人重,但林琴南也的确富有创造力,比如郑振铎在《北平笺谱序》中称:“至宣统中,林琴南先生独取玉田、梦窗词意,制为山水笺,清趣盎然,文人为笺作画,殆始于此。”
郑振铎把林纾看成文人为笺纸作画的鼻祖,可见林在绘画方面真正做到了打破界限。对于他在这方面的开拓,邓云乡在《北平笺谱史话》中给出了这样的评语:“畏庐老人所做境界极高的文人画,师法南宗,用笔萧疏有致,所选都是山水小品,写宋人词意,高古处如林如竹下小室轩窗,构图十分简洁,而章法笔法极为高妙,秋情满纸,只此数笔,便把观者引入词境了。又如斜日起凭栏,垂杨舞暮寒。柳丝从画面右上方下垂飘拂水阁之上,轩窗高敞,栏杆静寂,柳丝不多而极神韵,有凉风吹拂之感。画家议论有'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之说,而且柳丝越少越长越难画,近代画家中,余所见到唯畏庐老人及大千居士,能笔随意到,画出柳丝神韵,他人不足道。”
林纾《万壑松风图》 绢本设色 1920年作 选自商务印书馆与中国书店联合出版的《林纾书画集》
关于林琴南的绘画面目及其绘画理念,基本包含在其所撰《春觉斋论画》一书中,以下所引未注明出处者均是出自本书。林琴南撰此画论的原因,乃是跟当时社会的艺术思潮有很大关系。
新文化运动时期,有不少的人认为传统国画日趋衰败,完全无法与西画相并提,比如康有为在《万木草堂藏画目序》中写道:“中国画学,至国朝而衰弊极矣;岂止衰弊,至今郡邑无闻画人者。其遗余二三名宿,摹写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笔数笔,味同嚼蜡,岂复能传后,以与今欧美、日本竞胜哉?盖即四王、二石,稍存元人逸笔,已非唐宋正宗,比之宋人,已同郐下,无非无议矣。……如仍守旧不变,则中国画学应遂灭绝。国人岂无英绝之士应运而兴,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者,其在今乎?吾斯望之。”
康有为痛批四王、石涛、髡残等人的画作没有创新,完全无法与西画相并提。而陈独秀在《新青年》第6卷第1号上发表了《美术革命——答吕澂》的公开信,在此信中明确地说:“人家说王石谷的画是中国画的集大成,我说王石谷的画是倪、黄、文、沈一派中国恶画的总结束。”为什么给出这样的恶评,陈独秀认为这些画家没有创新只是临摹,乃是根本原因所在:“大概都用那'临’、'摹’、'仿’、'托’四大本领,复写古画,自家创作的简直可以说没有。这就是王派留在画界最大的恶影响。……像这样的画学正宗,像这样社会上盲目崇拜的偶像,若不打倒,实是输入写实主义,改良中国画的最大障碍。”
从社会变革角度而言,这样的批评有其道理在,同样也有其偏激之处,这种说法立即遭到了一些传统派画家的反驳。比如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中说道:“文人画首重精神,不贵形式。故形式有所欠缺,而精神优美者,仍不失为文人画。”
这段话乃是表明了中国文人画重在内涵的修炼,故不在形式上费太多的精神,言外之意指西画更多的是注重外在形式的表现。从绘画理念来说,林纾也属于传统派,然而他并不极端地认为国画高于西画,其中的原因想来正是他广泛地接触过西方小说,使得他对西方的绘画理念有着更多客观的认识。为此,他写出了《春觉斋论画》,他在本书中讲到了自己的师承,也讲到了自己的绘画观,当然也会提到中西绘画理念的比较问题。
比如林纾写道:“且新学既昌,士多游艺于外洋,而中华旧有之翰墨,弃如刍狗,无论鄙夷近人之作,即示以名迹,亦复瞠然,尚何论画之云。顾吾中国人也,至老仍守中国旧有之学。前此论文,自审为狗吠驴鸣,必不见采于俗。然老健之性,偏恣言之。今之论画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