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艾滋病日:我国性教育为何野蛮生长?
世界艾滋病日:我国性教育为何野蛮生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记者(ID:NJUXJZ),记者:吴雨航、王欣睿,责编:杜闻馨,原标题:《新深度|世界艾滋病日:性教育野蛮生长?本该与生死教育等量齐观》,题图来自:《怦然心动》
2020年12月1日是第33个世界艾滋病日,今年的主题是“携手防疫抗艾,共担健康责任”。艾滋病离我们并不遥远,但性教育时常缺位。
“我女儿还小,希望您不要教给她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今年9月,#老师教孩子怀孕知识被家长吐槽#的新闻登上微博热搜,一位9岁女孩的家长在网络上吐槽,对老师给孩子普及性教育知识表示不满。
起因是一位老师怀孕,有同学便好奇的问起了有关怀孕的问题,班主任觉得这是一个为同学们普及性教育的好机会,于是就为班上学生讲解了一些基本的性知识。可是当这位女孩回家对家长说起这件事情时,却引发了家长的强烈不满。
近几年,类似的事件并不少见。2017年3月,由儿童性教育专家刘文利教授及其团队编写的《珍爱生命:小学生性教育健康读本》引起关注。有学生家长将部分内容发布到网上吐槽,被网络营销号断章取义,事件不断发酵。学校考虑到家长反应,将这套读本暂时收回。
今年9月18日,最高人民检察院新闻发布会公布了一组数据:2017~2019年检察机关起诉强奸、强制猥亵、猥亵儿童的人数分别为10603、13445、19338,分别占当年起诉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总人数22.3%、26.5%、30.7%,且呈现持续上升的态势。
被隐匿的性教育
在中国,性侵害案件不断增多,而性教育却一直是被遮蔽的。《新记者》进行了关于性教育经历和态度的问卷调查后发现:00后的性教育状况不容乐观。
《新记者》通过问卷调查的方式收集到一些数据。在全部样本中,女性占55%,男性占45%,00后占80%。约有86%的受访者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性教育。
中国性学会理事长徐天明就曾感叹过:“中国的性盲比文盲还多。” 性教育缺失的影响,比我们想象之中更加广泛。通过问卷调查,《新记者》接触到了两位几乎没有接受过正规性教育的受访者。对她们来说,性知识、性教育的缺失,带来了日常生活中的难堪,甚至令一位受访者遭遇性骚扰也浑然不觉。
“那个不能提的东西”
“像突然被扔在所有人的对立面,被他们议论。”张鑫初一的时候被同学发现她书包里装着一片卫生巾。
张鑫大学毕业已经一年有余,目前在四川成都工作。然而这件发生在初中的小事,仍历历在目。
那天中午,张鑫还没到学校,同学毕明明为了抄作业,急急忙忙地在张鑫书包里翻找到作业本,抽出作业本的时候带出了夹在书本间的一片卫生巾。这个场景刚好被其他同学看到了。“你书包里为什么会有卫生巾啊?”张鑫到学校的时候被人问到。
“有嘲笑的感觉,还有凑热闹的意味。”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10年,张鑫依然能清晰回忆起当时同学们围着她一直追问的样子。
张鑫在面对同学们的议论时难为情道:“那是我妈妈的。”但是在那个中午,直到上课前,同学们一直都在开张鑫的玩笑。
直到现在,年轻的女生之间,还常常会用“那个”来指代卫生巾。在便利店买卫生巾的时候,店家也喜欢用纯黑色袋子代替透明购物袋来包装卫生巾,帮顾客避免尴尬。
后知后觉的性骚扰
张琳琳初二的时候被同班的男生摸了屁股。“我只是觉得不舒服,觉得排斥。”但是她并不知道,这是性骚扰。
南京大学的大一学生张琳琳回忆起这件事时,连讲话都有些断断续续,有些难为情。
张琳琳初中是在江苏南通市的某个镇上的。那个时候,女孩子之间通过”拍屁股“的方式打招呼,张琳琳觉得这很有意思,所以经常和女生朋友这样打招呼。之后有个男生也对她使用了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刚开始这个男生只是轻轻的捏了一下,直到后来一次值日,这个男生和作为班长的张琳琳两个人被单独留下做值日,男孩再次揉了张琳琳的屁股,并有言语骚扰。
“我当时对性的认识只有胸部和阴道,我不知道摸屁股这种行为也算。”
当时的张琳琳并不知道,只要对方的行为让她产生不适,便可以界定为性骚扰。直到两年后,填写有关性教育的调查问卷时,张琳琳才知道性骚扰和个人感受有关,而不仅限于身体的某些部位被侵犯。
自学成才的一代
张鑫是90后,张琳琳是00后,人们常用“三年一小沟,五年一大沟”形容不同年代出生的人们之间的不同。但是,性教育的代际差异并不显著,大多数人都是偷偷“自学”。
《新记者》通过调查和采访发现,在获取性知识的途径上,00后、90后与80后、70后在获取性知识的方式上有明显的差别。70后、80后多从生物书、课外书上获取性知识。一位80后受访者说:“我们那个年代家长肯定不会普及这些的嘛,学校也没有相关的课程,那主要还是从课外书和小说中了解的。” 一位70后阿姨也告诉记者:“上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看小说,琼瑶的金庸的,看了就差不多明白了些。”
而00后、90后还会通过电视和网络,打开性知识的大门。这与互联网不断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值得一提的是,00后、90后更多地通过同学朋友之间的交流,窥探两性的世界。这种二次甚至多次传播在80后、70后受访者身上是少见的。
虽然00后、90后获取性知识的方式更加丰富,但不论是哪个年代,共同的一点是,极少有人提到自己从父母那里,正面地了解了“性”。家庭在性教育上“失声”,性相关的话题甚至成为一种禁忌。“那个年代父母是不会和我们交流这些的。”不少70、80年代出生的受访者说道。
当记者调查90后、00后是否曾通过父母了解到较多的性知识时,得到的大部分回答也是,因为害羞而不曾问过,或者曾经问过却没有得到严肃正式的解答。可见,无论是在70后还是00后的成长历程中,父母对子女的性教育,始终缺位。
人们总能从父母那里习得关于生活、世界、成长的知识,却鲜少习得关于性的知识。缺乏正确的知识获取渠道以及代际之间的沟通,是中国性教育中最显著的特征。
“我们都是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就懂了,这大概是野蛮生长。”一位九零后受访者笑着说。
(引自《2019-2020全国大学生性与生殖健康调查报告》)
性教育:与生死教育等量齐观
“不识字的叫文盲,不懂法的叫法盲,现在不懂上网的叫网盲,不懂性的就叫性盲。”在华中师范大学教授《性健康与性文明》课程的韩志来教授告诉《新记者》。
针对人们对性知识存在狭隘认知的问题,韩教授用“最喜欢吃的菜”来类比解释。当品尝最喜欢的菜品时,我们感到愉悦和快乐,这是一种情绪体验。如果我们不足够了解这道菜的原材料、加工方式及背后的文化等内容时,主观的情绪体验则占据大脑。
“所以一谈到性就想到性行为这是一件很自然的、可以理解的事,但如果只是这样而没有其他更多的联系,便是我们性教育的悲哀了。”韩教授这样说,“性教育要从胎教开始,活到老学到老,人终其一生就要脱这个‘盲’。”
(华中师范大学《性健康与性文明》课堂内容 王乐摄)
提到性教育的具体落实层面,韩志来教授认为学校不可以不进行性教育,如果未成年人没有接受到科学的、全面的性教育,那么他们很可能被一些媒介所传播的狭隘的性教育所影响,从而形成偏狭的性观念。
中国性学家彭晓辉教授也补充强调,学校应成为开展性教育的主阵地,而家长要营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家长们不出来反对学校开展性教育,就是在帮助孩子接受性教育”。
“性的议题是人类社会非常基本的一个议题,性教育是与生死教育等量齐观的教育,这是关于人之为人的、非常基本的部分,而恰恰是这些存在性的知识,却被现在的教育体系所忽略了。”韩志来教授说。
2020年10月17日,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二十二次会议第二次修订《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性教育被正式写入“学校教育”一章,自2021年6月1日起实行。
学校、幼儿园应当对未成年人开展适合其年龄的性教育,提高未成年人防范性侵害、性骚扰的自我保护意识和能力。
——《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
“性教育”替代“青春期教育”被正式写入《未成年人保护法》,在法律层面体现了国家对性教育的重视,有利于在中国开展和普及性教育。
但韩志来教授也有担忧:“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尤其是在儿童教育里,将性教育做成了防性侵教育。有些中小学将性教育放进安全教育,这显得诚意不足。”
中国性学家彭晓辉教授告诉《新记者》:“学校性教育难,‘老大’拦。” 他认为,性教育在学校开展的真正阻力,来自教育部门的主管领导,“他们不执行法律,将法律落到实处。” 而教育部门难以落实法律、督促学校进行性教育,主要是考虑到“谈性色变”的社会文化,以及社会舆情对学校正常教学秩序的影响。
*本报道中张鑫、张琳琳、毕明明均为化名
(赵依然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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