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阳:半路出家的“丑”星——回忆京剧名角田玉林
田玉林先生生于1929年,10岁在沈阳拜东北京剧武生名家周稚威先生为师,做“手把徒弟”,工习武生。1955年因腿伤而改工丑角,是辽沈京剧界一位知名的丑角和彩旦演员。
被他的“蔫哏”逗得笑出声来
1994年10月1日,我曾随李麟童先生在沈阳大舞台观看迟小秋主演的京剧《锁麟囊》,剧中卢府的丑丫头碧玉便由田先生担纲,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田玉林先生的戏。但是由于当时我年轻,且对京剧艺术了解甚少,所以并没有看出什么门道来,只是觉得这个丑丫头话虽不多,“哏”却不少,总会把观众逗乐。五年后的1999年,在沈阳京剧院庆祝建院40周年纪念演出中,我又分别于9月4日和7日在大舞台先后现场观摩了由田玉林先生参与演出的京剧《青石山》和《金玉奴》选场。这次演出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青石山》中田玉林先生饰演的王半仙儿上场后,照例念道:“自幼出家在隐仙观混饭,人人称我王半仙儿谣言……”的数板儿,但与众不同的是,田先生是板着本来就滑稽可笑的三花脸念“掭”板式的数板儿。他是在“自幼出家在隐仙观”、“人人称我王半仙”和“手中常拿斩妖剑”等处念出后,整整让过一板后,再念“混饭”、“谣言”和“捣乱”的,这样在增强剧场效果的同时,也大大地提升了难度系数,因为一旦临场节奏把握不准,便极易造成“没板儿”,因而田先生这种处理是夸张和惊险的,更是别具一格的。记得当时坐在前排的我,在听了他首句数板儿的前半截儿,还以为是老先生岁数太大在台上把词儿给忘了,不想田先生镇定自若,在让过一板后又稳稳当当地念出了“混饭”两个字,此时还为老先生“担心”的我方弄明白田先生这种与众不同的念法。在接下来王半仙儿念“人人称我王半仙儿——谣言”和“手中常拿斩妖剑——捣乱”的时候,我非但没有“被骗”的感觉,反而觉得这种我从未听过的“掭”板式数板儿非常别致和有趣。剧中王半仙儿在同九尾玄狐厮斗大败后从神案底下钻出来时,田先生并没有把王半仙儿演成垂头丧气的样子,而是依旧泰然自若、面无表情,只是语气中略有失落地念道“你把我那个拿走啦?我把你这个也拿走吧”,并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不知什么时候从神案上偷来的蜡台,径自下场。尽管我知道该剧大致的情节,但还是被他赋予特殊风格的“冷面”和“蔫哏”逗得笑出声来。
他的表演会让你流出泪来
在汤小梅主演的京剧《金玉奴》选场中,田先生饰演金松一角,在“报录”过程中,莫稽露出真实面目和金松用半碗馊饭“打发”报录人等一系列的细微处理上,田先生依旧能做出有回味空间的“戏”来。特别是在“赴任”前,先行上船的莫稽把金玉奴推到一边,悲伤愤怒的金玉奴欲投水时,田先生饰演的金松抢先一把抱住女儿,可谓声泪俱下的一句“还有你老爸爸我呢”与后来父女的抱头痛哭,既像这里表演的点睛之笔,又宛如前边一系列情感铺垫到达顶点后的山洪暴发,从而把此时演员表演和观众看戏时的情绪推向高潮。尽管当时明知自己是在看戏,但我的鼻子还是在瞬间酸了,心里非常不好受,眼睛也不觉湿润起来。在此前后,我也看过一些其他演员演的这出戏,特别是此处的效果,似乎总不如田先生演得那样酣畅淋漓,那样给人以心灵震撼。诚然,这些都是剧本和导演在演出之前既已设计好的,但我想如果不是由功夫过硬的演员来体现,恐怕是不会达到这种艺术效果的。及至金玉奴落水、金松被莫稽赶下船去,当时已经70岁的田先生还走了一个极为干净利索的“骨碌毛儿”,委实让看戏的我没有想到!
此后,我除在中华剧场看过田先生《乌盆记》中的张别古外,还由于那时我在辽宁电视台《戏苑景观》栏目组实习的便利条件,有幸现场观摩过他参与录制的《群英会》《寒窑遇后》《凤还巢》和《挑女婿》等戏的精彩片段。
《寒窑遇后》是“海派”和关东地区演出京剧《遇皇后》的又一版本,与现行《遇皇后》的区别在于,包公“遇后”的地点不在天齐庙,而是在李后居住的寒窑,此外剧中也多了一个由丑角应工的李后的义子范仲华。田先生曾与焦麟昆(饰包公)、张筱贤(饰李后)二位老演员合作演出过此戏,这一次则是与“唐派”再传弟子汪庆元和北京战友京剧团的张薇(张筱贤老师的学生,后拜李鸣岩老师为师)在电视台录制其中的重点场次。戏中在范仲华引领包拯步行到寒窑的过程中,为了表现给包公引路并感谢他能一路步行前来,要求范仲华在一个完整的【水底鱼】中完成数次回身并单腿下跪的复杂身段。虽然田先生年过七旬,但由于他有深厚的武功基础,所以演来身手依然矫健敏捷,不仅身上边式、好看,而且把回身下跪的动作还严丝合缝地“卡”在了【水底鱼】中大锣的位置上,惊险中透着得体,火爆中显得规范,录制现场的行家对此赞不绝口。
一次,电视栏目组邀请“梅派”再传弟子董圆圆女士与小生名家于万增先生来沈录制京剧《凤还巢》选段。编导为了营造并展现出“美”“丑”之间强烈反差的导演意图,特邀田先生与沈阳京剧院的邢文生先生参与戏中“丑洞房”一场的录制,其中田先生饰程雪雁,邢先生饰朱千岁。田先生在这一人物化妆的原有基础上,又对程雪雁的肤色、眼睛、两腮和口型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的夸张处理,使之看上去不仅丑,而且丑得滑稽,但绝没有恶心和令人生厌的感觉。及至雪雁唱过“从今后我与你叠被铺床”,田先生所设计的表演是:在程雪雁拉朱千岁下场的过程中,雪雁每走三步必回头向朱千岁抛出一次示爱的“媚眼”,而后再向“郎君”噘起嘴巴做亲吻状,如是反复三次直至下场。这样看来有趣、夸张,并且也符合程雪雁人物身分的处理,我也是在田先生这里首次看到这种喜剧效果的。难怪当时坐在观众席观看响排的董圆圆女士也情不自禁地为这位老艺术家鼓起掌来,这是笔者在响排现场的观众席中亲眼见到的。
“半路出家”的丑角为京剧艺术添异彩
2002年,沈阳京剧院又请73岁高龄的田玉林先生出任新编剧目《煎石记》第三稿中“男1号”丑角主演苏县令,据说公演非常成功。遗憾的是,曾经观看过常东、汪庆元二位先生分别演出一、二稿《煎石记》的我,却阴差阳错地与这次田先生三稿《煎石记》的演出失之交臂,而今想来,这一损失已经成为我无法弥补的遗憾。
2002年下半年,我曾产生要试着写一篇有关唐韵笙先生表演艺术方面文章的想法。在走访张筱贤先生的时候,他指点我说:想了解唐先生台上的东西,问我没用!你得去找沈阳京剧院的“二林”!张先生所说的“二林”指的就是田玉林和陆妙林两位先生,因为他们曾经伴唐先生演出多年,且多为要紧的“下手活”,故而他们比较了解唐先生台上的表演艺术。在张筱贤先生引荐之后,我曾在电话中同田先生谈了我的想法,后来在多次邂逅中,他也多次简要地向我谈起唐韵笙先生,并多次告诉我他不同的住宅电话号码。只可惜当时工作之余,我并不善于有效地利用时间,加之自身的惰性,于是“赶趟儿,等好好准备准备得空儿再去”便成为了我为自己懒惰编派出的理由。直到2002年岁末,我结束了在电视台两年的实习工作,正当我着手准备到田先生家去走访时,不料在2003年2月4日晚上,却意外地得知田玉林先生已于前一天去世,向老人家求教的想法也因此化作泡影,并成为我今生都无法实现的憾事。
后来,偶然在央视戏曲频道中看到迟小秋女士在2002年进京演出《锁麟囊》的实况录像,当再次从荧屏上见到已经去世的田先生饰演的丫鬟碧玉时,我不禁在想:田先生是26岁才“半路出家”开始学习京剧丑角表演艺术的,然而由他塑造的王半仙儿、金松、娄阿鼠和张别古乃至碧玉、程雪雁等一批由丑角应工并独挡一面的“市井小人物”,今后该由谁来“接班儿”呢……思之怆然,谨以此文怀念田玉林先生。
(《沈阳文艺界》2016年第3期P2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