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名为曹公知己,实则三观不同
曹公偏爱袭人?讹传!爱她的只有一个人,是脂砚斋
热爱红楼梦的读者,历来都重视脂砚斋的批语。因为红楼是断臂的维纳斯,后四十回缺失,而脂砚斋是少数看过全本的读者,并写下了大量的书评,所以人们一直把脂批当做揭开红楼真相的钥匙。
对红楼梦而言,脂批是那么至关重要,重要到几乎算是金口玉言。历来红迷们想证明自己的见地,都用脂批来做证。
那么,脂批是不是真的金口玉言,如真理圣言一般绝对无误,不容一丝质疑呢?
哦,这个问题一经提出,好像就已经不成立了:金口玉言也常有口不对心时,也常有荒谬无稽时。
脂砚斋到底是谁也是红学界的一大议题。人们探究他跟曹雪芹的生活关系,无非也是为证明脂批的可信程度。
然而,不管他跟曹雪芹有多亲多近,他们终究是两颗脑袋!
就像我们至亲至近的爱人、父兄,他们确实了解你的人生路程,但他们的三观跟你绝对一致吗?
很多时候,关系稍微远点的人,可能会尊重的你的想法,至亲至近的人却很难。正因为他跟你共同经历过一些事,他参与过,他感受过,他有他的视角和结论。
你们经历过相同的事,但因为生活角色不同,感触却完全不同,甚至很可能利益都是对立的。
脂砚斋跟曹雪芹到底什么关系,我不感兴趣。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他跟曹雪芹三观并不同,甚至很多观点,跟曹雪芹存在着冲突和矛盾。
01 不同之处
1、格局不同
曹雪芹内心有宏大的丘壑,他书写红楼梦,貌似建筑在贾府兴衰史上,其实外延却大的很。
层层影射之间,一颗琉璃珠就能照出大千世界的面目。曹雪芹要用破灭的家族,用流逝的青葱岁月,用很多被撕碎的生命,来痛斥社会的黑暗,反思文化的腐朽,表达他对精神自由、对人道主义的渴求。
而脂砚斋的格局就要小多了,他的思想感情显然只集中在贾府存亡上!
与贾府兴衰有关的问题,总能勾起他发自肺腑的叹之又叹。叹息之余,全是浓浓的不舍和不甘心。而对作者寄予重大影射意义的甄家突败、林家绝户,却未发一言,貌似毫无感觉。
曹雪芹写了奢靡的贾家、谨慎的史家、书香的林家、好大喜功的王家、圆滑精明的薛家、安度小康的甄家.......各种类型都有,任你那种路线、那种岁月静好,最后都被时代打入深渊。
而这些,脂砚斋显然没能体会出来。否则他就不会对秦可卿托梦说的保家方案,大赞不已、唏嘘不已了。
简而言之,作者在探索和反思社会的出路,脂砚斋在寻求保护家族的方案。
2、三观不同
只要人的格局有了不同,三观就必然不同。
大格局的人,不畏惧破坏现状,不畏惧放弃和牺牲。所谓不破不立嘛!
所以,曹雪芹对自家兴亡虽有不舍,却依旧不打算循规蹈矩,走世俗安稳之路。他自己的人生是这样(搞到穷困潦倒也坚决不仕),他笔下的主人公更是这样。
过去讲阶级斗争的年代里,红楼梦一直被视为反封建的巨著。如今再提这些,似乎显得很LOW很OUT。可事实并不因年代而变,曹雪芹还真是充满了反封建思想。
宝玉的自由、平等和博爱,黛玉的但求本心不屑礼教、妙玉的遗世独立,凤姐的女权主义,尤三姐的愤恨泼辣.、鸳鸯的铮铮铁骨、晴雯的霁月风光..........俗的雅的都有,用不同层面、不同类型来跟封建道德唱对台戏,跟当时社会要求女性的谦恭贞顺,完全相悖。
只有从假面具下解放出来,人才有活路,社会才有活路。即便真面孔有瑕疵,有缺点,也比假面具强一万倍——这是曹雪芹思想的出发点。
而脂砚斋就大不相同了。他虽然算不上封建礼教的维护者,但也并不乐意鞭笞摧毁封建礼教。他可以理解某些人性中的真挚,但并不推崇。他可以接受某些“出格”的秉性,但前提是符合家族利益。
比如,脂砚斋挺佩服凤姐的,她怎么出格都可以被原谅,因为她是实干家,对家族有用。脂砚斋恨不得家里多出几个这样的人。与此相反的是,对宝玉就颇多微词了,除了宝黛的感情之外,宝玉其他方面脂砚斋都不支持。
另一个书评者畸笏叟,比脂砚斋更甚!他直接炮轰主角,骂宝玉是“不学纨绔”,还说他“宝玉罪有万重矣”(庚辰本三十六回)。
畸笏叟原本也极熟悉曹家历史,可惜他跟作者思想差异如此明显,红学界也就不怎么重视他了。脂砚斋下笔比畸笏叟圆滑,他基本尊重曹的构思,不直接反驳,令世人皆以他为曹之知己。
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知己并非心心相印啊!
02 袭人之误
脂批中与曹三观不同的地方,有很多很多。具体化的说,主要集中在对王夫人、薛宝钗和袭人三人的认识评价中。
这其中程度又不同。尤以对待袭人,脂砚斋跟曹雪芹截然不同,几乎到了公然对立的程度。本文就对此做个梳理。
1、吹上天际
由于花袭人在现实中有原型,脂砚斋显然与她非常熟悉,甚至很可能脂砚斋跟袭人有相似人生。
所以他对袭人的维护达到匪夷所思,对她的吹捧,更是丝毫不加掩饰。比如:
第十九回(庚辰)评价袭人【花解语,可爱可敬可服。】
(蒙府本135页)【世人有职任的,能如袭人,则天下幸甚。】
每评袭人,脂砚斋都用爱称“袭卿”,不厌其烦的重复,完全有别于其他丫鬟的待遇:
【袭卿之心,所谓良人所仰望而终身也】
【袭卿能使颦卿一赞,愈见彼之为人矣】
【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静听】
【此虽未必成功,较往日终有微补小益,所谓袭卿有三大功劳也】
袭人随便说句话,他都深情回忆说【如见如闻。】
袭人装睡,他说【如颦儿前番娇态如何?愈觉可爱犹甚。】
宝玉跟袭人话不投机,他却说【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吾不忍也】
袭人动心思骗宝玉,他就说【不独解语,亦且有智。】
袭人两眼微红,他也要批【是好形容,切实宝玉眼中意中】
见缝插针,都要批上一句【袭人故佳矣】
宝玉凡与袭人发生冲突,脂砚斋都恨宝玉【故用贵公子声口,无理】
至于跟袭人有利益冲突的人,更难得脂批好言。比如21回写到 “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脂砚斋就很不满意
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
——啧啧,看这立场!俨然除了袭人外,其他女孩都是祸害啊。
2、反智洗白
上面这些拼命夸都不算啥,相比而言,还算智商正常呢。下面这些,才真叫人掉下下巴来,已经到睁眼说瞎话的程度!
二十一回袭人跟宝玉闹别扭,宝玉续南华经,然后“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 脂批:
此犹是袭人余功也。想每日每夜,宝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极,今则怡然自适。虽此一刻,于身心无所补益,能有一时之闲闲自若,亦岂非袭卿之所使然耶?
我的妈妈啊!宝玉睡的香,全要归功于袭人。啥逻辑?就算是她的功劳,这点事值得大批特批吗?
接下来,宝玉“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脂批:
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又妙绝矣!好袭人!真好!石头记得真,真好!述者述得不错,真好!批者批得出,更好!
天哦,只因和衣睡在衾上,就值得赞成这样——神极之笔,神奇又妙绝矣,这么吹破天有意思吗?真好真好真真好.........
第十九回袭人试探宝玉,整个这段里脂砚斋极尽赞美袭人。最后袭人说“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脂批:
以此等心,行此等事,昭昭苍天,岂无明见。
吼吼,还昭昭苍天呢!刀都没搁在脖子上,不就另嫁人了吗?别扯什么原因好吗,那个时代时兴杀身明志。明明她自打自脸,全书里最没节操的一个,脂砚斋偏要洗白成苍天可鉴!醉了!
3、晴袭之争
红迷都知道,晴雯和袭人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事实上她们代表的是两种不可调和的三观。所以,她俩无论在书里还是现实里,必然是对立的!晴袭之争,将永远贯穿红楼界。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曹雪芹深爱着晴雯!
在又副册里,晴雯以二等丫头的职称,却排在第一。而袭人呢?
按她自己的定位、按王夫人给的薪资,她不是宝玉之妾吗。那不应该在副册里,跟香菱在一起吗?为啥进又副册跟丫鬟在一起?
好吧,算她来下放锻炼好了。既然进又副册,起码她是一等丫头吧,起码她是怡红院的首席大丫头吧,她能跟鸳鸯金钏并肩,在下人圈里可是地震级人物啊!何况,她的戏份本就比晴雯多得多。
无论是身份、无论是人脉口碑、无论是戏份,她都比晴雯高一等,为啥反而排在晴雯后面?这问题本身,不就是答案了吗!
这不就等于对她喊话:你梦想的姨娘是自作多情,作者不认,这世界也不认!你以为自己是怡红院首席大丫头,也是白日做梦,宝玉可不这么看,晴雯比你重要多了。
曹雪芹到底有多爱晴雯?只要看看宝玉平生最长著作《芙蓉女儿诔》,其中那字字泣血,看看用了多少古代仁人志士典故。那极致的赞美褒扬,无异于哀悼一代英雄伟人!
所以,晴雯于曹雪芹而言,哪里只是可爱可亲的问题。她就是曹公的心灵,是他的精神象征。
可脂砚斋跟曹公完全相反,甲戌本第八回批语:
“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聩亦是常情,然特于此处足见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余谓晴有林风、袭为钗副,真真不错。”
晴卿不及袭卿远矣——作为附着原著的书评,这样赤裸裸的比较,赤裸裸的踩踏某角色合适吗?更何况,曹公是这个意思吗?
人一旦被过激的情感左右,就会失去公允,脂砚斋就是如此。
第十九回描写到袭人娘家事,脂批:
孝女,义女。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
母亲快死了还只管金钗红裘打扮的袭人,那个曹公笔下独一无二的冷血金奴,在脂砚斋眼中却是孝女义女。
这还不算,脂砚斋称袭人是“又副册十二钗之冠”,这可是大白天说笑话了吧,其中的荒谬还用反驳吗?
反观77回撵晴雯,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场面,那么多疑点如迷雾笼罩,脂砚斋除了替王夫人解释一两句外,对怡红院众丫鬟们,竟然都无一字批语。
这个时候不该说点什么吗?无论是对事件的评价,还是对告密者的剧透。为什么该发声时,却很缄默呢。
尤其是宝玉疑心袭人那段,几千字的行文里,脂批保持着少有的无声。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唯一在这句批道:
庚夹:余亦不知,盖此等冤实非晴雯一人也。
呵呵,看这句批的,到底算可怜晴雯,还是淡化影响?若换成袭人遭此劫难,脂砚斋会不捶胸顿足!
4、篡改结局
脂砚斋既然要洗白袭人,那最重要的一环当然是结局。世人都说袭人结局最好,这个误导就来自于脂砚斋。
他的批语中,有意无意的营造某种感觉,好似袭人婚后过的很不错。尤其第二十八回脂批: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供奉玉兄宝卿”,别小看这句话啊——脂砚斋轻飘飘来这么一句,足以把袭人一生所有的污点全部洗白了!
想一想,无论是卖身求荣、背主叛恩,还是失贞再嫁,还是屈配贱籍(说明她也入了贱籍),所有的一切如果最终为供养旧主,那前面心机也罢、害人也罢、丢人也罢,不都成了忍辱负重?
可惜,脂砚斋维护袭人明显用力过猛。硬说她是又副册之冠,已经露出了大BUG。
既然他在晴袭问题上公然违背事实,那此处的说法又有什么可信度呢?
脂砚斋真正有价值的剧透,历来都言简意赅,好似引用回目名称,如“贾芸探庵” “对镜悼颦儿” “宝玉悬崖撒手”等。
此处含糊其词的“后回”,便显出底气不足。“得同终始者”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想借此证明袭人有始有终,可事实明摆着啊,她不是已经改弦更张了吗?
这样自带BUG、自带逻辑混乱的强烈主观情绪,还能作为剧透,作为研究红学的证据吗?
实际上对于袭人的结局,作者早就在无数地方埋下伏笔,岂是脂砚斋凭一句话能推翻?
论思想,她自己说过:“难道你作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
论事实,她换主人换的最勤快。“三姓家奴”这称号给她,竟然都不够用。
论灵魂,作者早就明示了她的人生准则是“争荣夸耀”。
论剧透,曹公在冯紫英宴会、抽花签上,反复暗示她沦落成妓,穷困潦倒。这样一个赤裸裸的利己主义者,怎肯在自己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供养别人?
这事看似复杂,实则简单的很。晴雯既然预演了黛玉的命运,那袭人怎敢不追随宝钗?而且以阶级属性来说,她只能做宝钗的低配,只能比宝钗的命运更惨。就像晴雯跟黛玉比一样。
宝钗都无处存身了,袭人反而有本事养活宝钗,呵呵呵,这是啥逻辑啊?照此看来,宝钗应该叫做袭人的副角才对。
所以,大概率是蒋玉菡偶遇落魄宝二爷,有心帮助,但袭人却不乐意。面上不能反对,操作上就阴奉阳违,明讽暗刺。因为这件事,让蒋玉菡看清了她花柳其外败絮其内的面目,三观不合,最终弃之而去。
失去最后这点倚靠的袭人,在最底层苦苦挣扎,将受尽折磨。她曾欠下的债,命运要全部照单还给她。
03 启迪和反思
在红学界,脂砚斋一直被视为神明一样的存在。很少有人想到,他跟作者竟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异。
其实本文总结的,还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那么问题来了,一旦这个神明被推翻,我们如何去寻找解开红楼的钥匙呢?
解开红楼的钥匙,只可能在红楼梦里。要精准把握一个人的思想,家族史、知己回忆、他人评说,都只能作参考,而不是铁证。唯一的铁证是他的作品。
脂批大部分是有价值的。缺乏价值的部分,就是带上个人情感色彩的那些,其中以袭人为最!
当他感叹“往事历历在目”的时候,恰恰不能代表作者。因为同一件事,视角不同,会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
这告诉我们:人要想做到客观,是多么不易!要理解一个思想深邃的人,又是多么不易!
站在曹雪芹的角度去想想吧:脂砚斋、畸笏叟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知己,他们尚且不能理解他“怪诞”的思想,还指望世人理解吗?这种寂寞,何其苍凉。
从脂批袭人的大漏洞来看,曹脂之间,应该发生过切磋商议和争论,脂砚斋写的是他自己构思的结局。而曹公最终没甩他那一套。
着眼于那个时代,脂砚斋的思想已经非常先进开化了。在文学层面里,他可以接受黛玉那种精神高远的女子。但在现实生活里,他还是推崇袭人宝钗那类。
文化、思想、个性,任何一样突出,都会令男人倍感压力,hold不住啊!
然而数千年的文化沉疴,糟就糟在太想hold。权贵一定要hold住贱民,男人一定要hold住女人。我们的文化里,从来不存在平等相处的能力。
所以红楼梦的伟大,伟大在他的思想,不是伟大在美女。天下才子众多,两百年来却无人能续此书,但凡有人敢写,必是狗尾续貂,惨不忍睹。就因为无人能复制曹雪芹的思想!
即便是号称知己的脂砚斋,让他写,也一定是狗尾续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