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祭日是12月8日,那一天即将来临。母亲的祭日是农历6月26日,那一天正是我的生日。
在母亲周年祭日来临之前,上级通知济南军区首长要检阅参战部队官兵。我向金仁燮师长请假回乡祭母,金师长未予批准。我不知道会突然发生这个情况,提前已经答应了兄弟姐妹,要在母亲第一个周年祭日赶回老家祭拜。部队的纪律是铁打的,首长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我只能放弃回乡祭母,带领413团全身心投入到迎接军区首长检阅工作之中。我的食言引发众怒,三叔和兄弟姐妹根本不予理解和原谅。大家给我归纳、罗列出十大罪状,通知我断绝关系。我悲伤不已,病倒在床。金师长前来看望我,并看到了兄弟姐妹写给我的绝交信。我说出想在父亲周年祭日回家的意愿,金师长当即表态:“回去!一定要回去!不管有什么事儿,也一定批准你回去!”就在我准备动身回桓仁老家之际,上级部署参战部队开展整党活动。全军为期一年的整党活动,其实是在1984年开始的。只是我们参战部队即将开赴战场,就没有进行这项活动。部队胜利凯旋,需要补上整党这一课。整党活动是一件大事,即便如此,上级仍然特批了15天假期,让我回老家祭拜去世在我参战期间的父亲。我已经做好了探家准备,我的岳母却突患胆结石连夜住进89医院。经医生诊断,确定需要马上做手术。面对这个突发情况,我哪里还能够抬腿就走啊!我陪同岳母和爱人到了医院,心情很不好。更闹心的是我的岳母年岁已高,我非常担心老人家一旦做手术,会下不了手术台。我爱人梁继红,本就是医学科班出身。我的担心,同样也是她的忧虑。几经权衡商量,最后确定还是不要冒险手术,先采取保守治疗吧。采取保守治疗,人也不敢离开医院。我爱人梁继红留在医院里面陪床护理,我也只能先暂缓回老家祭拜父亲。我和梁继红结婚多年,还从来没有染指过家务事儿。这一下子既要主持部队的工作,还要照料两个年幼的儿子。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得早早起床忙活着做饭、刷碗,照料儿子吃饭、上学,还得喂鸡、喂鸭、打扫卫生,整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我真实体会到操持家事的不容易,对我的爱人梁继红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敬佩。我在家里着急上火,我爱人梁继红和我岳母也心急如焚。她们深深地体谅我、理解我,知道我回乡祭父的迫切心情。眼瞅着假期批下来了,我却离不开走不了。我本来脾气就急,这还不得火上浇油啊?我心里很清楚:如果父亲的周年祭日再不回去,家里人就要和我真的绝交了!这真是屋漏偏遇连阴雨,简直是要命啊!可是,我的岳母在医院里面忍受着病痛,我的爱人在医院里面承受着辛苦,我的两个儿子年纪尚小不能自理。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够只想着自己,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啊!我表面上看不大出来,心里面却着急得恨不得抽自己耳光。我岳母更是着急,满嘴烧起燎泡。老人家知道只要自己不出院,我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返不了家。最后,我岳母咬咬牙,下决心出院。老人家是带病出院的,出院以后我爱人梁继红还得在家里照顾母亲。她揽下了所有的家务事儿,催着我赶快回老家。我原本指望探亲回家,能够带上老婆孩子。梁继红生性善良而又豁达,做事稳妥而又大度。嫁入我们老张家十几年,孝敬老人,和睦亲友,我三叔和我的兄弟姐妹非常看重她。我脾气急、脾气犟,我三叔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基本上是我的翻版。话不投机不是半句多的问题,而是直接发生冲突激化矛盾。如果梁继红能够和我一起带着两个儿子回去,是绝对可以帮助我做做家人思想工作的。很可惜,我的愿望没有走进现实。此时此刻,她是绝对离不开老人的,我只好一个人踏上回家的路。当兵二十多年了,我已经探过几次家。可是,这次探亲是艰难而又悲伤的。父亲母亲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再数着日子期盼我的归期。兄弟姐妹们和我闹僵了,见到我第一时间会展开声讨。即使是这个样子,我也一定要回去。辽宁省桓仁县尖沙子镇,是我的根系所在。那里埋葬着祖先的骨殖,那里留存着亲人的胞衣。我是风筝它是线,我飞得越远它扯得越紧。我的心、我的情、我的爱、我的梦,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它。不管等待着我的是热情的怀抱,还是冰冷的面容,我都要义无反顾地向它而去。人活一世,最重要的事情是堂堂正正追寻自己的意愿和向往。我和张以明政委商议沟通,将413团工作妥善安排。三位副团长各负责一摊儿,保障全团训练、行管、后勤等工作有序进行。我了解这三位副团长的业务能力和思想水平,他们各负其责统管全局毫不违和。我对这次回家探亲非常重视,从各个方面进行了认真准备。特别是给三叔和兄弟姐妹们备办的礼品,千思万虑力求迎合每个人的喜好和需要。礼品备办齐了堆在我的眼前,我都快愁得抑郁了:有铜火锅,有照相机,有衣料,有手提音响……我觉得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搬运走的,我得去找团政治处组织干事王焕武、105炮连司务长蒋明旺、战士兰恒宝和高爱勇。这四位“大本事”在八里河东山战场上组织民马连,有力保障了我413团各阵地物资充沛、敢打敢拼。当然了,我也就是想想而已!他们四个人告别战场以后重新归位,各自在各自的序列中忙着各自的事情。梁继红担心我上来拗劲儿不带这些东西,我怎么会啊?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这些东西是我向家乡亲人们表达思念、牵挂和愧疚的代言品。如果这些东西能够感动亲人们,取得亲人们的欢喜和谅解,我实在是求之不得。即使这只是我的痴心妄想,我也尽到了自己最大努力。自我检讨可以做,尽量做,做到我的心理极限。如果还是不行,我就把这些东西放下,到父亲母亲坟头上烧纸、上香、痛哭一场,悄悄离开家乡。我向团小车班要了车,将我送往潍坊火车站。和我在八里河东山前线经历过生死的姬庆友开车过来,连东西加人送上开往辽宁的火车。我躺在火车的卧铺上,“睡”了一夜。“睡”字为什么要加双引号呢?因为我其实一点儿也没有睡着。火车在“隆隆”开行,我的头“嗡嗡”响个不停。迷迷糊糊熬到天亮,坐起身来木木的不知道干啥才好。第二天中午将近13:00,列车到达南杂木火车站。南杂木火车站,是始建于1927年的一个三等小站。乘坐火车回桓仁,只能从这里下车转乘长途客运汽车。我拎着大包小包下了火车,急急忙忙赶往南杂木长途汽车站。我知道南杂木长途汽车站针对这趟列车,每天安排一趟发往桓仁县的长途汽车。只要火车不晚点,我就可以赶上。我的爱人梁继红,在去年农历6月26日,带着我的二儿子张建,回来探望我弥留之际的母亲。就是因为火车晚点,而没有赶上发往桓仁县的长途汽车。虽然我乘坐的这趟列车仍然晚点,但我是一个男人,怀里又没有小孩子要抱着。拿出跑五公里的速度,没准儿还能赶上开往桓仁的长途汽车。我拎着东西跑到南杂木长途汽车站,发现开往桓仁的客运班车已经发车。并且,已经开得踪影全无。我沮丧而又焦急:难道还非得在南杂木住一个晚上不成?本来探亲假期只有15天,掐头去尾在家里待不上十天。在外面多耽误一天,都感觉很不划算、很不值得。不仅仅是我,每一个休假探亲的军人,最大的愿望是恨不能一步就迈进家门。我跑到售票窗口,急切地寻问售票员还有没有发往桓仁的班车。售票员瞅了我一眼,看我穿着一身军装,态度虽然温和,话语却不容置疑:“开往桓仁的车,每天只有一趟。今天的车开走了,只能等明天中午了。”我听了很着急,抱怨地说了一句:“火车晚点我没办法,赶汽车又过了点儿,这可怎么办?”我正待转身离开,售票员突然喊住我,说:“等等!有一班加车晚上6:00发车,半夜12点钟到桓仁,你坐不坐?”我像是担心售票员反悔似的,飞快地掏出钱买上车票。车票到手,我坐在候车厅里面等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不敢出去吃饭休息,生怕意外情况错过发车时间。我一面坐等加班车,一面在心里盘算:18:00分发车,车行正常也得半夜12点多钟到达桓仁。如果路上遇到啥情况,啥时候能够到达桓仁就得两说了。即使半夜12点多到达桓仁县城,我也没有那个本事直接往尖沙子赶。无论如何,是要在桓仁县城住上一个晚上的。住就住吧!住在桓仁县城,好歹也算是住在家乡,横竖比住在南杂木强!我对南杂木很熟悉,南杂扎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我每一次探家或者归队,都是从南杂扎下车、上车的。也许是南杂木始终在温厚地、默默地迎接我、送别我吧,我竟然对它没有产生出来应该具有的亲切与善意。我从来没有在它身边多停留过一分一秒,它在我心里只是一个中转站。二十多年来,我没有喜欢过它,也没有关注过它,更没有试图了解过它。相反,一旦中转衔接出现误差,我还埋怨过它、诅咒过它。那是多么年少轻狂而又不懂敬畏的岁月啊!时间刚好18:00点,加班车如约而至。我和几位急着赶路的陌生人,在辽宁冬季寒冷的夜风中登上汽车,一路颠簸着驶向桓仁。加班长途汽车驶出南杂木,就一头钻进漆黑的夜色中。车厢里面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拢着手、缩着脖子抵御从汽车每一条缝隙中钻透进来的刺骨寒意。可是,没有用!寒意先是自脚底升起,沿着双腿不断攀升,很快就扩散到全身。我裹紧军大衣靠在座椅上,困乏地闭着眼睛犯迷糊。能够顺利度过车上的六个小时,安全抵达桓仁县城,是我此时最大的心愿。午夜时分,加班车终于驶近桓仁县城。我看到远处县城里面闪烁的点点光亮,不可抑制地激动起来。我习惯性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23:30分。长途汽车抵达桓仁县城近郊,即将驶上江北大桥。过了江北大桥,就真正进入了桓仁县城。这里的一景一物,我都是那样的熟悉。我是以作训参谋的视角来记取桓仁的,走过的地方都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一次一次出发,一次一次回归。桓仁,让我只是离乡游子而不是断线风筝。我走过二十多年军旅,走过战火硝烟。如今大难不死,又回到了故乡。遥记二十多年前,桓仁县武装部批准我参军入伍。我和同期入伍的战友们在家乡人民的欢送下,在带兵干部的率领下,乘坐军列闷罐车厢离开家乡。从此以后,征程万里,转战南北,部队为家。20载时光荏苒,经历过风风雨。我从一个乡村少年,成长为一名军队中级指挥员。我不敢说我有多么优秀,却敢说我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家乡的名望,对得起部队的培养,对得起组织的教育,对得起自己的努力。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人到中年。只有在家乡的土地上,只有在家乡的风物里,我才会忘记自己的年龄,忘记心头的沉重,彻彻底底沉醉在如烟的往事中。
左起:幸胜标、138师前任师长王荣泽、138师前任副参谋长马福顺、张发奎
我的军旅生涯很荣幸,经历了平时的艰苦磨砺,经受了战时的烽火硝烟。特别是在八里河东山战场上,经历了一年生死考验、险地绝境。我战胜了敌人,平安归来。可是,我已经永远见不到至亲至爱的父亲母亲了!我听不到他们的话语,我看不到他们的笑脸,我抓不到他们的双手,我贴不近他们的身体。我,已经永远地、永远地失去了他们!汽车驶过江北大桥,很快驶入桓仁县长途汽车站。车上的旅客们都下车了,我却没有立即下车。那一刻,我的双腿软绵绵的没有力量。随车的女售票员看到一个军人没有下车,而是坐在座位上泪流满面。她有一刻不知所措,犹豫着问道:“解放军同志,汽车到站了。你怎么不下车?你怎么哭了?身体不舒服吗?”我惊醒过来,哽咽着说:“服务员同志,我是到家了,可我找不到家了……你看这大半夜的,能不能让司机把我送到县招待所?”女售票员听了,看我身边带着一堆东西,转头看向司机师傅。司机师傅热情地说:“行,行,没问题,咱现在就走!”我们兄弟姐妹7人,除了大哥大嫂在沙尖子镇老宅照顾父母双亲和双目失明的三叔,其他人都在县城工作生活。以前我每次回家探亲,都是先到大姐家里落脚,然后再回到老家与父亲母亲团聚。我大姐家在县城北头,离得挺远。深更半夜的,我不想惊动大姐一家人。再说了,“断绝关系”的事情还没有说清楚,我也不好找上门去给大姐添堵。反正已经习惯了行军野营,住在县招待所总归是比住在荒郊野外强吧?那个半晚上,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躺在招待所的木板床上,连衣服也没有脱。随着黎明的到来,我渐渐地躺不住了。辗转反侧,躺倒坐起,不停地盘算着天亮以后,我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见我的兄弟姐妹。东北的冬季天寒地冻,没有几个人愿意早起。7:30我洗漱完毕,提着大包小包走在县城清冷的大街上。正在行走着,突然一位年轻女子骑着自行车来到我跟前。女子跳下自行车,爽朗地问:“你是不是张玉梅的弟弟?”那位女子笑着,连珠炮一样地说:“一大清早儿,一个军人拎着大包小包走在大街上,我估计就是你回来了。你姐天天盼着你回来呢!我和你姐一个单位,在一个科室。你看,我估计得不错吧!”女子很热情,拎起我手里的包就往自行车上放。然后,推着自行车领着我,径直来到我姐姐所在的生产资料公司。当我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时,我姐姐一下愣住了。我直直地站在姐姐面前,只觉得热泪上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姐姐从愣怔中回过神儿来,跳起身子惊喜地叫道:“是我弟弟发奎回来了!”姐姐一步上前抱住我,哭道:“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你咋才回来啊……再也见不到咱爸咱妈妈了……”我和姐姐啥也顾不上了,当着在场的所有人抱头痛哭起来。哭过了一会儿,姐姐推开我,说:“不行,得赶快通知那几个过来。”不一会儿功夫,我的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都一溜小跑赶了过来。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又哭成了一团。姐姐突然想起来,提醒说:“不行!不行!这是在单位,其他科室的人都趴着窗户看呢!不要在这儿哭,回家!”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久别重逢,舍不得须臾分开。搭手牵衣,一同回到大姐家。我们张家在桓仁县有近50口人,是蛮大的一个家族。兄弟姐妹们没有拒绝我归来,我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下来。我知道,与众多亲人相见的时刻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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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发奎,辽宁省本溪市人,地方中学从教三年。1964年8月入伍,1987年转业地方工作。军旅生涯24年,历任连长、营长、副团长、团长。1985年1月至1986年6月参加老山轮战,担任413团芭蕉坪地区对越防御作战指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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