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张东晓/远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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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晓

应是昨天刚下过雨的缘故,今晨的天空特别的明亮。倚在栏杆上,向远处凝望,大大小小的山峰清晰可见。山峰与山峰之间填充着浓郁的、石化的绿,并由之勾勒出一条完美的曲线,宛若睡美人。随着视线的移动,这些山也跟着移动起来,起起伏伏,向着远方,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蜿蜒。

在群山之中,就是偌大的北京城。

恍然间,我方意识到原来我竟然生活在山谷之中。我从来未曾想过自己会到山中生活。我更习惯和想念豫东南辽阔的平原。

我曾和朋友打趣说在老家就算开一天的车都未必能碰到一座山。事实上,站在那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都是辽阔无比。树木已经算是高大的存在,被树木掩映的村子,如同山水画上的诸多乌黑的点点,更不会伤及视线分毫。尤其是这个季节,玉米刚刚收过,麦子尚未种下,田野里更是空旷,大抵是除了如馒头状的坟头外,再无其他的事物可以阻挡目光和思绪。

那些坟头,虽不是风景,却是远方的牵挂,更是家乡的根。我曾经思考过为何坟头会做成馒头的样子。现在想来,大抵是馒头最养人。他们生在这里,埋在这里,一生都守护着这片能种出馒头的土地。我与他们相比,更像是村庄的叛徒——一心一意的想要逃离那个养育自己的地方。

运河似乎是群山孕育而出的。在视线的尽头,在天幕的边缘,河水翻滚,从山中流向人间。这场景犹如逢年过节乡间小路上的赶集的人头。他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子里,从纵横交错的阡陌里,向集市汇集,最终形成浩浩荡荡的欢乐海洋。集市上,“刘忠河”已经登上了舞台,一嗓子“吾为王的金殿上,观看仔细”,就是阵阵如雷的掌声,就是夺眶而出的热泪。那时的快乐就值五毛钱,一包“北京牌”方便面的钱。只是奇怪的很,当我真的来到这个叫北京的地方,却再也尝不到那种滋味。可能是北京的变化实在太快,不及我去想,叶已黄,路已淹没。

虽然有算命的说,我早晚要去北京讨饭,但我从未想过自己真的可以在这座城市生活。与其面对这么一条大河,我更想守着老家大门外的小河沟。

这个时候,小河沟里的鲫鱼应能长到巴掌甚至一只鞋大小了。从竹林里,砍一根纤细的竹竿,掐头去尾,再削去竹枝,就是趁手的鱼竿。再央求父母,讨要个一两毛钱,就能到小卖部里买上几个鱼钩。至于鱼线,更不用挑剔,母亲缝缝补补用的棉线就可以。这一切都收拾停当,拿起锹,随便在水井边刨上几下,就是用不尽的蚯蚓。蚯蚓中有种黑黄色的,小拇指粗细,看起来宛若小蛇,甚是渗人。这种蚯蚓有种独特的腥臭味,鲫鱼肯定是不吃的,但却是火头(注:黑鱼)与鲶鱼的钟情之物。

但对于一门心思要钓鲤鱼的人来说,蚯蚓就不能用了,而是要用红薯泥,有些像现在钓鱼人使用的拌和料饵。在村里最新发现此种秘密的老余,不仅秘而不宣,还拿来换小孩子的钱。唉,大抵我就是上过这样当。但好在他是“鱼头”(注:承包鱼塘的人),我从他鱼塘中偷偷钓出的鱼,早抵了“独家秘方”的账。现在我就只能对着这条河沉默。钓鱼固然是不敢的了,最多是蹲在水边,撒上一把馒头渣,等鱼儿来了,吓一吓它们,看它们惊慌失措的四处逃散,多少也算是种慰藉。

今天运河的水似乎特别的清澈,水面上的波浪与旋涡都清晰可见。两岸的林子,郁郁葱葱,也倒映在水里,宛若两处向着两个方向生长的森林。它们的根在水里交汇,也都扎到了河底。不知为何,注意到这一点,我心里竟然有些酸楚,甚至眼眶突然间也失去了禁锢眼泪的力量。

昨日与父母通电话,父亲说今年的庄稼全淹了,没剩几个子,化肥钱都不够。原本村里愿意种地的人就少,这么一来,就更少了。父亲说怕是等他们老了,这地也就荒了。父亲是岸上的树木,我是他映在河里的影子。我们的根都在村子里。但对于村子,我却成了一个虚幻的人。我的情况,村子的消息,都只存在于父亲的讲述之中。它的欢乐,它的悲伤,与我有关,也与我无关,以至于现在,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逐渐凋敝。

或许有一天,它就轰然的从尘世中消失,只留下一垛废弃的砖墙和一片荒芜的田地。如果只剩下记忆,如果只能寻找回忆,那人生该是多么的悲凉?就如同这条河,如果只有河水,没有鱼,没有岸上的花草树木,该是多么的孤独?一个人的路,只能叫流浪。一只燕子就是这样从我眼前飞过。他滑过天空的眼神,忧郁而迷茫。此刻村子里应该也是这样的情形。有些地里的水还未完全退去,成片成片的水洼子,让原野成了沼泽,也让种不种麦子成了问题。再过些时日,就会霜降,就会雪飘。它该如何抵御严寒?我望着那只燕子消失的方向,把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运河悠悠,有龙舟归来,有龙舟远去。这样的生活气息,让人很是亲切。我也习惯了在异乡享受这样的亲切。母亲固执地以为这是我们张家人老几辈积攒下的阴德,也是她整日虔诚磕头祈祷的福缘。

母亲是个颇为迷信的人,不仅是她,村里的每一个妇女都很是相信这些虚妄的东西。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能叫“虚妄”,而是应该叫“期盼”。于是,每逢初一十五,母亲总是先带着祭品去村里小庙中烧香磕头,然后再跟着其他人去邻村的窑里上香。村子的小庙,离我家很近,我是去过的。说是庙,其实就是一间很狭窄的红砖瓦房,里面有一尊土地爷的泥塑像;在这尊像两侧,还供奉着一些其他诸如送子观音、送财童子等神祗。他们有大有小,庄严肃穆,神态迥异。众神环绕之下,在庙屋的中央,放置着一个陶制的香炉,常年香火不断。香气缭绕间,是村子的悲欢,也是村子的生死。邻村的那座窑,据说里面供奉的神祗很是灵验,以至十里八乡甚至县城里的人们都纷至沓来,不为别的,只为磕上一个响头,上一炷清香,许下一个愿,祈求一份圆满。那只是一处废弃的砖窑厂,却成了村里的“雍和宫”。它们都是人们活着的精神寄托。我并不觉得“雍和宫”就一定比“破窑厂”高贵许多,诚如我也并不觉得在北京跳广场舞的人们就一定比在小庙门前闲聊的人们高贵许多。他们都是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都注定要死去。他们都有身体寄存的地方,也都有灵魂安息的归处。

河流对于村里人来说,还有特别的含义,因为那里是消纳故去之人衣物的地方。在乡下,如果看见干涸的小河沟中,有丢弃的衣物,那肯定是附近村子有人刚过世。或许是嫌弃“死”这样的字眼太过于直白,也缺少对逝者的尊重,村里常以“老”代替,“有人老了”就是“有人死了”的意思。对于老去的人,和他们有关的一切都在这个世上戛然而止了。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所以不仅是他们要埋进土里,他们的衣物也要扔掉,扔进河沟里,等待时光一点一点儿的侵蚀和消化,犹如亲人的悲伤,都需要时间渐渐淡化,直至遗忘。

有人说过,一个人真正的死亡是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提起。等到村子彻底遗忘的时候,他也就真的从村子里“老去”。小时候,我一个人是不太敢去村子外的河沟的,怕一转眼就看见那些被丢弃的、不干净的衣物,更怕这些会跟随黑暗走进梦里。其实对于这样的做法,我是很有疑虑的。既然是不干净的东西,为何要扔进河沟里?烧掉岂不是干净?扔进河沟里,再融进地下,然后再从水井里抽出来,继续做稀饭下面条……这样可怕的联想,我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即便是父母。我怕一旦说出来,就会招来一顿胖揍。

天空似乎暗了些,刚刚还轻盈的大运河,恍然间竟有些阴郁,连同两岸的林子,也变得深沉起来。远处的山,开始模糊,一个眨眼,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云层。又过了一会儿,竟然开始飘起雨来。

细细的雨,像母亲的发丝,柔软而稠密;漫天的雨,像父亲的皱纹,深邃而寂寞。我就站在雨外,犹如我一直就在父母的庇护之下。一下雨,村子里就安静下来,至少小庙门前会这样。小庙前有一处空白地,农忙时晒庄稼,农闲时下棋。严格来说,这并不算“棋”。因为不仅没有棋盘,连棋子都没有。这种被称为“六斜”的“棋”,找树棍或砖块在空地上“六纵六横”一画就是棋盘;捡些树枝,折成小段,就是棋子;为了区别,你用树枝,我就用土坷垃。简陋是简陋了些,但一样可以杀得昏天暗地。村子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么“简陋”,早上稀饭馒头,中午面条,晚上馒头稀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对下雨的态度也是如此,下一天雨打牌,下两天雨皱眉,要是连下三天雨,那就该骂老天爷了。父亲母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也与在城里生活太复杂有关。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不仅转向,更是喝一口水都要钱”,而在村里她可以摘东家的倭瓜掐西家的红薯头煮北家的面条拍南家的黄瓜。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由,就像天上的云,想去哪儿就去哪,想在那里下雨就在那里下雨,根本不用担心明天是刮风还是下雨。

窗外雨越下越大。母亲是最怕下雨的了。

1975年发洪水时,她是躲在米缸里才捡回一条命,但心里也烙下了根。遇到下大雨,尤其是夜里,她就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滔天的洪水就会冲来。那时家里的房子也破,房顶也漏雨,经常是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那房子也看起来随时都会倒掉的样子。我都常常怀疑那座破旧的房子究竟是怎么承受这么多年栉风沐雨的?现在想来,老房子犹如父亲,看似身材矮小、弱不禁风,却生生为我们扛起一片天地。这样母亲更是不敢入睡了。她一边要和父亲用盆子接雨,一边还要照看我们。日子就跟母亲留在衣服上的针脚一般,缝缝补补又密密麻麻的过着。相较于母亲恐雨,我对雨却有种别样的情感。若是赶在秋季遇见这样的雨,那更是欢喜了。跟着父亲,拎起鱼竿,撑把雨伞,猫在树下,风雨萧萧,正是上鱼。这种惬意的生活,平日里是体会不到的。现在我依然喜欢雨。落叶纷纷,细雨飘飘,一个人,一把伞,行走于雨点与雨点之间,穿梭在大街与小巷之中,随着“塔塔”的脚步声,宛若回到童年,回到那个简陋的、无忧无虑的、生养自己的地方。

雨点越来越大,随风砸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我的视线终于被雨水淹没。远处的山,眼底的运河,也一并被淹没。只剩了两岸的树林,还依然挺拔身躯,对抗着岁月的冲刷。是岁月给了它们伟岸的身躯,也是岁月让它们逐渐凋零。这些又岂是一句“有情”或“无情”所能涵盖的?就如同我之于村庄。我已经四年没有回村庄了。听父亲说村里的电线重新架了,路又拓宽了,河沟都填平了,围墙外的那片竹林也被砍光了……将这些断断续续的消息串起来,然后再安放到记忆中去,应该就是此刻村庄的样子。这真的会是我魂牵梦绕的村庄吗?我不敢确信。我尽可能将目光投得更远一些,朝着家乡的方向。此刻漫天的大雨中闪现一个黑点。那黑点向我疾驰奔来,如箭。等黑点更近了,我才意识到这原来竟然是一只燕子。这只雨燕似乎更不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而是一闪就消失在空调挂机处。那里是她的家,风雨再大,都无法阻挡她回家的勇气和决心。

我终于无法阻止自己的眼泪了。这只雨燕,真的是一只箭,已把我的心射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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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东晓,男,生于1983年,河南平舆县人,现定居北京。作品发表在《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西南文学》《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杂志;著有散文集《一曲千年》。

《河南文学》杂志是河南阅读学会旗下的一个纯文学刊物,双月刊。以“不厚名家、力推新人”为办刊宗旨,以“不唯名家,但求名篇;不拘篇幅,唯求美文;不唯形式,文道并重”为原则,主要刊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体,面向全球各界征稿,所刊登稿件主要从“河南文学杂志”微信公众平台推送的稿件中选取(已在其他媒体刊发并被原创保护的,本平台不予刊发)。欢迎各界人士踊跃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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