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枉凝眉》曲子,写的到底是谁?

《终身误》是宝玉第一次出家期间的怀钗悼玉,而《枉凝眉》则是宝玉“悬崖撒手”、即第二次出家之后的终极咏叹调,那么,第二次出家是否只是第一次出家的简单重复?《枉凝眉》是否只是《终身误》的另一个版本?

红楼文本是天才作者耗尽一生心血创作的旷世奇书,当然可以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那么,宝玉的第二次出家与第一次有何不同?同样是怀钗悼玉,《枉凝眉》与《终身误》相比,又另具怎样的深意?

宝玉永失挚爱的林妹妹,无法“兼美”的他必须第一次出家。但是,家中还有近乎完美的妻子宝姐姐[注1]在苦苦等候他的归期,因此,情缘未了的他还会回归。在“运败”、“时乖”的非正统末世里,在袭人和蒋玉菡的帮衬下[注2],艰辛度日,但也不乏平凡小家的温馨美好。

但是,袭人的夭亡,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并直接导致贾宝玉的第二次出家。贾宝玉的第二次出家,不是因为他厌恶或嫌弃宝钗,他的终极咏叹调《枉凝眉》,对宝钗同样也是充满爱怜之情。

参照钗黛判词中的脂批一一“可叹停机德,(此句薛)堪怜咏絮才。(此句林)玉带林中挂,(此句林)金簪雪里埋。(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枉凝眉》可理解如下:“一个是阆苑仙葩,(此句薛)一个是美玉无瑕。(此句林)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木石前盟,前尘旧梦,非今生之缘也。此句林)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金玉良姻,今生奇缘也。此句薛)一个枉自嗟呀,(此句宝玉怀钗)一个空劳牵挂。(此句宝玉悼玉)一个是水中月,(此句林,可与`冷月葬花魂’一对。)一个镜中花。(此句薛,与“阆苑仙葩”对应。)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宝玉之泪,情僧之泪,亦是作者“一把辛酸泪”。)

贾宝玉第二次出家,并不是因为厌恶或者嫌弃宝钗,当然更不是因为少了袭人夫妇的帮衬,他与宝钗的生活更加艰难,“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脂批),因耐不住贫寒而“悬崖撒手”。贾宝玉这次“悬崖撒手”的终极出家,具有深远的意涵。

袭人在宝玉的人生历程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点也不亚于钗黛。宝玉初试云雨情的对象是袭人,袭人是宝玉生命中的第一个女人;袭人年长,一直规劝性格偏僻乖张的宝玉,又是他的人生导师;袭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宝玉,又像是他的母亲。袭人的死亡,对宝玉所造成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温柔和顺”的袭人夭亡?第六十三回,她占得桃花花名签,上有一句旧诗“桃红又是一年春”,此句诗出自宋朝诗人谢枋得《庆全庵桃花》,全诗如下: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的酒令有“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句,袭人在正统之象征、“避秦之乱”的大观园[注3]成为昨日幻梦、非正统甚嚣尘上之时,嫁与蒋玉菡,似乎又寻得“避秦”之“桃源”,迎来“喜乐”春天,与蒋玉菡“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第二十八回脂批)。但“一年春”暗示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最终“花飞随流水,渔郎来问津”,完全得势的非正统一方并没有放过她,最终还是找上门,最终的结局自然是不妙的。

文本暗示宝玉将会两次出家,一次因黛死(第三十回),另一次因袭亡(第三十一回),在“草蛇灰线”的文本中,袭人一定会死亡。第二十八回,蒋玉菡的酒令还有“女儿之悲愁”:“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句,最终,蒋玉菡将一去不复返,而“悲愁”的袭人也将会在穷困潦倒中,走向人生的终点,步入非正统之末世为她和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诸芳早已准备好的“薄命司”。

如果说,黛玉不幸夭亡是因为她“心较比干多一窍”,招来忌恨,从而“木怪虎狼蹲”、“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那么,“为钗副”(脂批)的袭人,也像宝钗一样“罕言寡语,安分随时”,藏愚守拙,即使生活再艰辛不易,应该也能安然了此一生,但最终依然无法避免夭亡的结局。

“每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第七十七回脂批)的宝玉,在“情”悟里终于看清了这个非正统之末世的吃人本质一一这是一个让人无所适从、无能为力的时代,所有人都只能在不幸的时代里沉沦,被吞没似乎只是迟早的事。

第八回“金玉初聚”、宝钗鉴赏“宝玉”时,有所谓后人嘲戏之诗中的“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句,已经暗示黛玉泪枯夭亡、“金玉良姻”成真之时,正是“运败”、“时乖”之际。在暗藏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文本中,所谓“运败”、“时乖”就是非正统一方掌权之隐语,黛玉泪枯夭亡、“金玉良姻”成空,其实都是非正统之末世造成的时代悲剧。

钗黛是诸芳之首,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她们的命运可以说浓缩了一个时代。第五回宝玉的太虚一梦中,钗黛“兼美”于“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第七回脂批)秦可卿。秦可卿隐指谥号“密”的胤礽,是文本中正统的象征,黛玉隐寓的是家国政治之“密”,而宝钗隐寓的是世俗生活之“密”。入了“薄命司”的她们,隐喻的是一个既会失去家国政治之“黛玉”又无法拥有世俗生活之“宝钗”的时代,是一个不仅无法“兼美”反而一点也不美的悲剧时代[注4],即非正统之末世。

因此,《枉凝眉》与其说是贾宝玉所作的终极的怀钗悼玉,不如说是感怀一个悲剧的非正统之时代,这个时代是末世,包括以钗黛为代表的正统一方在内的芸芸众生,在这末世里,别无选择,要么夭亡,要么艰困潦倒,无一例外都入了“薄命司”。

感怀悲剧的末世和悲惨的人们,他就将一个悲剧时代的所有悲伤扛在自己的肩上,并承担起“道济天下之溺”之重任,因此,贾宝玉第二次出家,并不是四大皆空,而是成为“情不情”的情僧,所谓的“情不情”,即“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第八回脂批)。

“情不情”的情僧贾宝玉,是流泪的情僧。“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他的眼泪不只是为自己的悲剧人生和在自已生命历程中曾经出现过的美好女子之不幸命运而流,也是为了这个“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的末世而流。

在“道济天下之溺”的过程中,触目可及的是一片荒凉图景一一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真应怜”的时代现实让已身在红尘之外的情僧贾宝玉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就如同第一回癞僧一见到“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甄英莲便大哭起来。

既然要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一个悲剧时代的所有悲伤,就意味着要舍小家为大家,因此,第二次出家之后,他就不再回归了。与第一次出家期间所作的怀钗悼玉的《终身误》相比,吟咏《枉凝眉》的贾宝玉明显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跨越一一从自己与钗黛小我悲剧“意难平”的小境界中跨越到了为一个悲剧时代里的芸芸众生流泪的无我之大境界。

当然,也有人会说既然《枉凝眉》不是关于二玉之间关系的梦曲[注5],那有没有可能是贾宝玉感怀钗黛之外的两大正钗?

固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如果真的那样,对钗黛也“太不公平”了。《红楼梦曲》除了《红楼梦引子》和《收尾 飞鸟各投林》外,从第四支《恨无常》到第十三支《晚韶华》,每一支都很明确只咏叹除钗黛之外的其他正钗,且与她们在判词中的排序相对应,而脂批指出:“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而宝钗“艳冠群芳”(第六十三回),且与黛是一体的,显然钗黛在文本中的重要性超过其他任何正钗,两人只同享《终身误》一首梦曲,有点说不过去;两人共享《终身误》和《枉凝眉》两首梦曲,只能算“保本”。而且,一首梦曲里咏叹钗黛,就如同钗黛在十二正钗册页中同占一幅画、同享一首判词,也符合作者钗黛“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之本意。

注1、判词“可叹停机德”,用的是可叹,而不是可恨,已经暗示作者对宝钗的悲剧人生充满无限的怜惜之情,而文本以“金玉良姻”定义二宝婚姻,意味着作者对二宝婚姻持高度肯定的态度,宝钗是好妻子之选。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41-44宝钗部分。

注2、第二十八回脂砚斋在回前总批提示佚稿部分中,将有“(蒋玉菡)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之情节。

注3、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15《大观园一一正统之象征》

注4、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50《无法“兼美”之时代一一钗黛一体,寓意深远》

注5、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53《容易被误读的〈终身误〉和〈枉凝眉〉》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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