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舌尖上的童年
乡愁散文
舌尖上的童年
shejianshangdetonnian
红米老张的清汤
“红米老张,担担清汤,两毛钱一碗……”
梦里飞出来的一段童谣骤然将我拉回到了童年,那个物质贫乏的削瘦童年。
红米老张是我童年记忆里最让我们欢喜又最让我们忧的一个人物。我们欢喜看到他,因为只要他那一声“清——汤——喽”的吆喝声一响起,我们就能闻到一种夹着香葱香和精肉香的清汤香在小村子里四处飘溢,如果运气好,家里请了匠人或是父亲赢了钱,我甚至可以有机会奢侈一把,叨光竟吃到些许两毛钱一碗的清汤。这当然是些许而很难是一碗,家里四兄妹,老大老二或不至于分了我的这份美食,姐姐却铁定是主角,必定是她先吃,然后,看着我的口涎流到了胸脯上,姐才不甘不愿地把汤匙递给我。每每,这时碗里已经所剩无几了,但饶是如此,我也眼珠子顿然放大,连先前的口涎与鼻涕也顾不得擦拭,一把抢过碗,汤匙也不用,稀里哗啦地,就着鼻端始终挂着的那串鼻涕将这点清汤倒进了肠胃……最后,伸长了舌头循着这只装清汤的瓷碗游舔,直到碗儿如洗过一般,才不甘不愿地将瓷碗交还给卖清汤的红米老张。
可惜,这种奢侈十分难得,于是,我们又很讨厌卖清汤的红米老张的吆喝了,毕竟,吞口水的滋味很不好受。因了这,那首不知谁编的童谣最后一句是“还是一碗臭清汤。”
清汤当然不臭!
这清汤,就是馄饨,有的地方叫的更好听,称它“云吞”。红米老张的清汤做的特别精致,清汤皮儿似是动着的,一翕一合,像是日光下一只粉白的蝶儿,而被皮子裹着的那团水红色肉馅,分明就是这朵蝴蝶的身子。这只是我此刻的回忆了,转瞬几十年,那一朵朵似乎会飞走的清汤,样子一点也没模糊,清晰至极。便是为今,想着想着,红米老张的形象便幻现出来了,一挑担子,一边是被隔成两格的圆桶铁锅,下面架着柴火,另一边是有着好几个抽屉的柜子,抽屉里是包好的清汤,顶端犹如货架的大屉子里摆满了各种佐料。佐料里有味精,我们寻常家庭谁都不曾有过的味精。红米老张佝偻着,把一把清汤洒进铁锅里,几分钟后,用漏勺将煮熟了的清汤捞起放进碗里。再从铁锅另一格里舀一勺汤淋上,最后加点辣椒粉和葱花……
至于味道,我却是记不真切了,一是吃时多半是狼吞虎咽并没嚼出真正味道,再是时代真的太湮远,果然记不起想来。想象中,红米老张的清汤味道不应该比现今的美食好到哪里的。时光总在前行,尤其是吃,人类几乎从未间断过对食品的革命,从火候到造型,从食材到调料,人们从不惜耗费心思。因而,食品的味道进步了,与之同时一块变革的,还有人的味蕾。倘使红米老张的清汤放在如今,怕是那种简单的烧煮技巧和更简单的佐料早已满足不了被各种化学药品浸渍过的人类舌尖。然而,有一点我是不会怀疑的,红米老张的清汤味儿真实,他的面无疑是真实的,他的肉馅也是真实的,他的酱油和醋也都肯定是用黄豆或是其它可以用来制作酱油醋的材料做的。再有:我们对他的清汤从来不予否定,哪怕咸了淡了辣了酸了,我们一样欢天喜地的饕餮它个一干二净。
爆螺花
我确信,属于我们童年的美食,像玩具一样,大都需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去获取。至于清汤,却是好比今天的鲍鱼燕窝一样金贵,我们从来不敢想着找个兴致向父母讨要两毛钱去吃食一碗清汤。所以,在终于捱过红米老张那声吆喝后,啜了一口自己的手指,我们便也一声更响亮的吆喝,“爆螺花吃喽!”然后,三个四个或者五六个年龄相仿的伙伴便蜂拥到了生产队仓库楼底。
我的童年处于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到改革开放前夕。这时,还没包产到户。生产队,拥有着全生产队社员的大部分财产。别说谷子大豆,便是秕谷和禾兜,也得统一在生产队仓库周边集中烧灰用着农肥的。就在这焐灰的秕谷堆里,我们找到了一种奇香的食品——螺花。
这个螺字是我想当然造出来的。或许是萝花,又或是箩花,我并不知道究竟用哪一个合适点,都可以吧,形象似乎对,读音更不会错。故而,我还是选了一个最形象的字来表述我的这一美食。因为,爆了的螺花,最像一刻河里附在鹅卵石上的小钉螺,还有,吃食螺花也的确像吃食螺丝一样需要时间和耐性。
螺花就是烤爆后受热膨胀的谷子。有点类似爆米花,但爆米花是我们已经进入少年后才有的另一种美食,而且,爆米花是用大米作材料,需要向父母讨要一点钱和一升米才能实现。螺花却不用花钱,也不浪费粮食。
想吃到爆螺花并不容易,除了耐性,还需禁得住热。焐灰的季节都在夏末初秋,正是秋老虎当令,太阳火辣辣的,能将裸露的肩背瞬间晒得脱皮落壳,灰堆里焐得通红了的秕谷炭火,温度不消说也是极其滚热的。我们就这么顶着烈日守在秕谷堆边,用一根牙刷大小的竹篾条将螺花从这炭火堆里拨出来。
这时的眼睛和耳朵也是超正常使用的,爆螺花可是件技术活,不但要手疾,更需眼快、耳尖,听风辨位,爆螺花有声音,迨螺花熟了时,能听到一声轻微的“噗”。然后,顺着这声音立即找到位置,火速用手上的篾条将螺花所在位置的一撮秕谷拨出谷堆。这时,另一位伙伴方可从这撮已经烤成黑炭色的秕谷里拣出成品螺花。螺花很可爱,像个小人儿,最顶上几许鹅黄,像是毛发,然后是白白胖胖的身子,最下端还包着金黄色谷壳。
通常,要收集到一捧螺花得大半天功夫。可是,那时的我们毫不觉得腻烦,直到其中有个谁的妈妈扯着嗓子喊吃饭了,这才不得不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极其认真地匀了这批花了半天功夫成就的美食。
记忆中,最乐的是分享螺花的一刻。
我们的螺花没有任何作料,没有糖,也没有盐。但是,很香,有谷物特有的一种香味,带着泥土香、日头香,炭火香。这种香,自不如放了孜然的烧烤那般香的浓烈,亦不如酒店里的大厨们用了各种古里古怪的调料烹调出的菜品一般香的诡异,但螺花香得执着,香得干脆,香得清爽,香得通畅。这许多年来经历中再昂贵再奇巧、味道再独特的酒菜烟茶,几乎全在我的记忆里淡白了,甚至不留一点记忆,唯有孩时那撮秕谷里拨出来的螺花,却从来没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与之一样清晰的,还有几张笑脸:分享时相互往对方嘴里塞一颗螺花,然后看着每个人脸上一团炭黑开怀大笑的笑脸。
水磨盐辣椒
我有理由相信,这个名字足够勾起人们的食欲。
掏番薯,偷黄瓜,几乎是我童年时代任何一个农村伢儿获取美食共同的惯用伎俩。可是,还有一种也用“偷”的美食,则怕只能是类似我家乡的山区才能享有的乐趣了——水磨盐辣椒。
当然需要是山区,因为,水磨盐辣椒要有可以直接饮用的水和干净的石块。有了这些,才可以到人家菜地里偷摘一些大个青椒,再从供销社里的盐柜里偷一点盐巴(供销社里卖南杂货的老余胖子嗜睡,每到中午,必定要伏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几个娃儿,一路乐呵地溜到了河边。
家乡的水,有着让城里人不可思议的清澈与甜润。河里只有三种颜色,碧的是不惊的流水,白的是如雪的水花,红的是水底的鹅卵石。还有,立夏过后岸边多了一畔杨花。
辣椒盐巴都备齐,便从容了。我们便不急着拉开架势开始制作美味,这时,先是脱光了衣裤,光着腚子跳进河里扑腾一会。直到全身畅块了,酥松了,这才找一个有垂杨的地头坐下,将那些偷来的大青椒一个个倒在河滩上,用一块石头将辣椒砸扁,掰开,然后,把辣椒里的白色的籽儿全部剔除,接着抹好盐巴,起劲地蜷着身子在平整的石头上细细地磨将起来。
磨辣椒并不费事,只需在石头上来回摩擦个十来遍,辣椒上的盐巴便全部融化并渗进辣椒里。这时。盐辣椒大功告成,青辣椒成了一条碧玉色的片条,咬一口,有点青辣椒固有的甜,又有些辣,还堪堪有些咸味,味道实在很美。
几十年后,儿时的那许些美食,尽管我怀念得慌,但是,终因为觉得太于儿戏未真去动手。唯有这水磨盐辣椒,我还会偶尔想到去做些吃吃,便是去年,还邀了妻子买了些好辣椒到家乡的河畔磨了来吃。遗憾的是,许是辣椒的品种变化了,又许是吃辣椒时缺少了孩时那种无忌的心态,还许是先前说的舌蕾进化,同样的工序,同样的河水,我却再也没找回当初的感觉。想了很久才明白,孩时的种种美味,美在那是一种无欲无求的满足心态!而现在的我们,心却被金钱名利重重包裹而沉溺于无休止的欲望之中!
我们既已绝别了满足,于是,我们再无美食!
其 它
这个其它的用意只是想说明,属于我的童年时代是幸福的!
我们很幸运,一九四二年那次饥不择食的灾荒我们没有挨上,三年大灾害我们也没遇上,我们如何不幸福!相对今天,那个时代的我们没有甜食,没有面包饼干,更没有巧克力,便是鲜肉大包和水饺,于我们而言也是更甚于清汤的奢侈。但我们有螺花,有水磨盐辣椒,除此之外,我们还有用豆腐柴制作的汩汩冻,有大山馈赠给我们的四时野果。有夏季时烧烤的知了和秋冬时的野蜂籽。还有用烂凉鞋破雨鞋和废牙膏壳一类废品换来的叮叮糖……
今天的孩子呢?他们从来不需要为了吃去动脑动手,父母们为他们准备了足够的各种美食。可是,若然父母们忽然吝啬起来,再也不给他们零花钱,那么,他们还能吃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