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鸣响之时:《泰坦尼克号》的开场

编者按

本文分析《泰坦尼克号》的开场,选自《致电影学生的信》一书,作者卡米内·福纳里,译者王雅婧。

卡米内·福纳里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电影导演、摄影师,迄今拍摄有100余部影视作品。他现于意大利都灵美术学院教授“导演与视听语言”课程,《致电影学生的信》便是他针对电影系新生常遇到的问题与困惑,写作的十一封解疑答惑的书信。

《致电影学生的信》中既有对故事结构、视角与场景构建、关注点等电影视听元素的讲解,又有他从事艺术视频拍摄的经历分享,以及对影像、世界、人类精神的深入思索。对于电影系学生、视频与新媒体的工作者,乃至每一个普通观众来讲,本书都能提供对电影、视频独辟蹊径的理解方式,从而使得读者能够更轻松领略影像的魅力,收获更多有关电影的知识与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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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坦尼克号》中,老年露丝是这样出场的:镜头沿着一列满载回忆的照片缓缓移动,直至装着红色小鱼的鱼缸和桌上的一束玫瑰,然后向前推进,阳光下的露丝出现在镜头中,接着,给出老人正在塑泥制陶的手的特写。此间,制陶的声响和电视机上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报道声交织在一起。

这一系列镜头很简单,但当镜头推进至露丝身上时,我们可以看到桌子的中间,有一枝玫瑰花插在花瓶中。此时,玫瑰花很难被观众察觉,因为老人所在的地方光线很强,而花朵在背光处。但它和女主角的名字露丝(rose意为玫瑰)完美贴合。

为什么影片要在一开始就将这种对应展示出来?

而这种展示,谁又会察觉到呢?

如果我们把故事继续推进,那么我们会看到,当老人听到关于泰坦尼克号的报道时,她那略带忧伤、追忆过往的神情。随后,她站起身,我们的注意力跟着她的目光一起转向了电视机。她目光里的专注,使得观众也凝神等待故事的发生。

露丝向电视走近。我们看到,她的双眸清澈、明亮,银发柔软、整齐,耳环映衬着脸庞。她看着电视,屏幕上是一幅画:美丽的年轻女子赤裸着身子,只有一条项链饰在胸前。表情忧伤的露丝惊呼道:“那是我!” 此处,如果观众不留神,很容易就会忽略掉这个细节:画中女子胸前的珠宝样式,和露丝的耳环是一模一样的。

拍电影的人都知道,从来没有什么会碰巧出现。

无论是布景师,还是造型师,当他们接到导演的具体指令,都会对其严格执行。玫瑰花、老人的耳环,这些元素并非顺手拿来,而是特意布置。所以,如此设计是为什么呢?

如果老人的耳环并非这一对,如果桌上没有摆放玫瑰花,如果红色金鱼不在那一侧,一切还会一样吗?

随着影片继续,我们看到老人从直升机下来,来到船边,准备协助探险队对水下的泰坦尼克号进行探查。除了行李,她还特意带了那只装着红色小鱼的鱼缸。这又是为什么呢?然后不久,镜头还表现出对老人的怀疑,也许这一切都是她的编造,她可能是个过气的女演员,在演一出属于自己的独角戏。当观众心生怀疑,我们见到一个露丝看向画像的镜头。

正反打的拍摄角度,使两个特写画面呈现出对视的效果,即露丝从上往下看着画像,然后镜头从画中人的角度,由下向上看着露丝:两个女人互相注视着对方。在剧本中,这一幕让露丝终于有机会以倒叙的方式开始讲述她的故事,这是电影史中最长 的倒叙之一。类似的影片还有赛尔乔·莱昂内(Sergio Leone) 的《美国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1984)以及比利·怀尔德(Billy Wilder)的《日落大道》(Sunset Blvd,1950)。

在这一段情节里,导演卡梅隆(James Cameron)运用了一个小技巧,带领观众几乎无意识地进入故事中。卡梅隆自然早已知道这两个女人是同一个人,但观众还无法肯定。 这使得观众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期待自己的猜想在影片中得以证实。而等待被证实的过程,同时也推动着情节发展。 这是电影中常见的技巧之一,比如,意大利导演罗西里尼(Roberto  Rossellini)就很喜爱这种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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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把电影中的交流和叙事分为三个层次(实际上有六个,但我们先讲前三个)。第一个层次是剧本中的故事,它明朗简单,基于圆满的叙事技巧,以呈现故事情节。

如若剧本中的故事说得够好,那么在其基础上,就有了叙事的第二个层次,即观众脑海中发生的事情。

希区柯克曾给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讲过:如果有这样一个场景,一个男人从汽车里出来,径直走向人行道上的两个行人,那么它只是一个了无生趣的过渡场景。通常的处理手法是,先拍摄这个男人从车里出来,然后采用反打镜头,将画面切到男人走近的两个行人。

但如果在男人下车之前,有一个镜头表现他把枪或刀放入口袋,那么这个场景的表现就可以更为多样,持续更长时间,因为观众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保持着较高的期待。在后续的安排中,任何的设计都能吸引观众。比如:镜头着重抓住男人的脚步;男人在接近行人的同时张望四周;两名行人看着他,注意到了他插在口袋里的手;街边的一个乞丐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一辆警车经过,两名行人中的一位看向警车,然后再看向同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等。

我还可以这样继续讲十分钟,它们在电影里表现出来,可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因此,在电影剧本中,我们也要充分地思考观众脑海中所感受的场景。

第三个层次则是那些无意识的信息它通常包含暗线——隐藏的情节,也可以称其为复合情节。回到《泰坦尼克号》的这一片段,它的第三个层次,就是观众无意识地对老年露丝和画中人之间关系的猜测。随着第一层次的故事的展开和推进,猜测逐渐得到证实。而观众的期望感,也在不断加强。

可能有人会提出反对意见:既然谜底终会揭晓,为什么还要如此布置场景、设计服装呢?或许是因为,这段给观众预留的先知先觉的时间,可以给予叙述者更多的空间,来让情节推进甚至反转,或者丰富人物角色。

我们知道,在说“不”这样一句简单的台词时,许多演员会在开口之前,就通过面部神情把意思表达出来,有的演员甚至会先摇一下头。观众尚未听到台词,便已然明白了演员的意思。如此一来,“不”这一台词就不再是表达含义而已,更转变成了对表现形式的强化,使否定具有更深的强度和内涵。

把含义提前表明,会使得效果更为强烈。这在我们生活中,也是常有的事情。每天,我们的注意力其实更多地集中在我们的感受上,而不是真正发生的事情上。

讨厌的人张口之前,就往往已经让我们生厌;魅力四射的人则会因为他们的举止或语调引人注目,而不仅仅因为他们的外貌或所说的话语本身。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漂亮的男人女人,但其中只有少数能够跻身大银幕。他们即使一无所说,一无所做,也能够吸引人们的目光。

玛丽莲·梦露

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就是其中之一。那个时代,有许多像她一样,甚至比她更漂亮的女性形象,但她的脸成为了一个神话。在她出场的所有场景里,她都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这可能是因为特殊的面部比例:她小巧的鼻子突出了她的眼睛、嘴唇。

早年的迪士尼对动画角色的构造有一种设定:它通常没有鼻子。同样,刚出生的婴儿在与母亲的交流中,注意力也集中在两个元素上,一个是眼睛,还有就是嘴唇。所以,卡通人物的设定往往是大眼睛、大嘴巴、小鼻子,外星人 E.T. 也是如此设计的。

外星人 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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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回到我们谈论的《泰坦尼克号》上,露丝的形象逐渐明朗化。老年露丝淡出,青年露丝出场。而一切,都以泰坦尼克号作为线索——从老年露丝的讲述,过渡到登船的场景——我们终于见到了青年露丝。

首先映入我们眼帘的,是船上、岸边挥手告别的穷人。接着,载着露丝的豪车从人群中缓缓穿行而过,抵达港口。汽车停下,侍者打开车门。通过俯拍镜头,我们看到了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然后是紫色宽檐帽,最后镜头移动,我们终于看到了露丝的脸。

该段场景从露丝的到来开始,以泰坦尼克号的汽笛声结束。在这里,叙事的三个层次融合得很好。一系列的镜头以极其清晰的方式,突显了两个社会阶层的贫富差距。而阶级的差异,也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之一。

一边是讨厌、愚昧但帅气富有的未婚夫,另一边则是不得不在上船前进行体检的拥挤不堪的穷苦大众。通过移动镜头,观众可以看到两个社会阶层的关系:露丝和未婚夫朝着轮船的第二层走去,而第一层则是体检的穷人。

富人和穷人在泰坦尼克号上共存。这艘神话般的巨轮承载着难以想象的财富,也带着穷人对未来的希望。他们登上这艘巨轮,一是为了脱离祖祖辈辈的穷困,二是幻想着大洋那边的富饶,想象自己美好的未来。

移动镜头其实并非要引起特别的注意,而是要强调整个场景的震撼效果:泰坦尼克号巨大而奢华,人群中充斥着离别的不舍和起航的兴奋。值得注意的是,此处利用一艘小艇与之做对比,泰坦尼克号的宏伟更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实际上,该段场景和画面外老年露丝的讲述始终有着细微的联系。当她正说到自己的反叛感时,她的独白被轮船的鸣笛打断。这声鸣笛,也是为了表明此处的重要性,赋予角色更大的分量,强调“反叛”的概念。

开场的移动镜头,以及老年露丝的画外独白,支持并预示了青年露丝内心对现实的反抗。故事叙述的三个层次汇聚在一起:所有一切,聚焦到老年露丝跨越时空对年轻露丝的娓娓而谈。老人投射在女孩身上的亲密感情得以展现,而在场景的最后,则重点点出角色内心的“反抗”。

露丝的角色塑造打破了美国经典大片完美的角色塑造套路。当然,这并非唯一一种可以展现角色的手法,我们稍后还会见到许多其他同样有力的方法。但可以肯定,它是最具代表性的方法之一。

新书资讯

《致电影学生的信》即将由宝琴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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