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一面墙的皱纹
一面墙的皱纹
◎ 朱成玉
一面墙生了皱纹,是阳光把树的心思画了出来;一朵云生了皱纹,是动了要流泪的心。
这个世界有很多墙,一面墙就是一部书,记载着一个个故事。翻墙而过的盗贼,偷走了粮食和珠宝,也偷走了光阴;越过墙头的春心荡漾的红杏,看到外面的景致,是否也有了“城里的想出来,城外的想进去”那样的顿悟;一个少年,在那上面精心地绘制了一张少女的脸,许多少女把那张脸当成了自己,羞红着脸,匆匆而过;有点文艺情结的年轻人,会在上面写上几句让人似懂非懂的诗歌,花里胡哨的几行字;也有孩子,写上几句儿歌,或者一些骂人的话,这里可以抒情,也可以宣泄;月亮也常常借它的身体,藏很多人写给她的爱言情语;也有龌龊的人,喝多了在那里呕吐,尿急了在那里小便,墙不发一语,皱纹却加深了。
身在国外多年的阿光在电话里问我,那面墙还在吗?小时候我还在那面墙上写过骂你的话呢。我也笑了,我说我也是。我们曾经彼此咒骂,却做了一辈子要好的朋友。
电影《一夜风流》里有一面耶利多哥墙,让男人和女人意乱情迷却又不得不点到为止。哀伤缠绕着两个彼此深爱的人,但最后那面墙终于还是倒塌了,它告诉人们,只要去爱,根本就没有障碍,那时你会发现,貌似强大坚固的墙,不过是一条羊毛毯子而已。
皱纹,在墙上蜿蜒爬行,很少有人知道,那皱纹里珍藏着多少美好的旧光阴。
两个青梅竹马的爱人,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彼此不言语,只是不停地敲着墙,每次都是不多不少的三下。那是彼此在告诉对方:我爱你。
女孩靠着墙,羞赧地微微抬起了头,向对面的男孩献出了她的初吻。那是曾经的美好。老人们常常感叹:可惜了这女人啊,都是因为那负心的男人……
现在她已经变成一个疯女人,总喜欢在那面墙上写信,每次信的开头,都会毫不避讳地写着“亲爱的”,她写信的时候,专心致志的样子让人觉得是正常的人,可是每次写完后,她就会疯起来,因为她要把刚刚写好的信撕掉,她就拼命地抓挠那面墙,直到上面染满鲜血。
一枝火红的玫瑰,影子悬在墙上,有些人认为那是另一朵花儿,有些人觉得那是一块灰褐色的不大不小的伤疤。
墙,是最斑驳的镜子,每个人都曾经在那上面寻找过自己。
老人们蹲在墙根下,用那里的余温聊以度日。家人喊吃饭也不肯回去,告诉小孙子给他捎来一个馒头,就着阳光,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一头猪偶尔也会过来,靠着墙,蹭蹭它的后背,然后拱拱墙角的一捆烂草,发现没有可以吃的东西,哼哼唧唧失望地走掉。
一只老鼠会从墙根探出头来,趁人们打盹的当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奔而过。
蚂蚁们也不闲着,在地上捡拾着从老人嘴角掉落的馒头渣。
深秋的时候,墙上面爬满了青藤,也爬满了瓢虫。那为数不多的几日,是它们的盛世,我甚至能感觉到它们的欢歌。这些会爬的扁扁的黄豆粒儿,每一粒儿都纹了身。
孩子惶恐地望着它们:是黄豆粒儿成精了吗?
人、猪、老鼠、蚂蚁、瓢虫……自己过自己的,多好,其乐融融,一副繁荣景象。
墙虽然阻挡了我的视线,但它却是我的翅膀。墙在我窗前投下巨大的阴影,却令我更加热爱仰望阳光。
我在墙的身体上,看到了岁月的斑驳。
模糊的,不堪回首的经年往事,在墙的缝隙里恣意生长。谁能确定,那一根根倔强的草,不是你当初执拗的心呢?谁能确定,那无意间开出的牵牛花,不是流年里你曾经遗落的笑脸呢?
一面墙,尽管生了无数的皱纹,但终究还活着,替我们记录着那一切。可是现在,它就要倒下了。一个“拆”字就是它的天涯,它寿终正寝前的判决书。
作为少男少女的笔记本,它将被撕碎;作为老人的回忆簿,它将被毁掉;作为某段岁月的停靠站,它将被迁移;作为一面镜子,它将要支离破碎。
面对突如其来的劫难,它无力反抗。曾经依偎过它,用它取暖的我们,也是哑口无言。
我唯一关心的是,它倒掉的那一刻,那些皱纹是不是就完全舒展开了呢?
就像我的祖母死去的那一刻,脸上的皱纹消失了,那是一直揪着她的岁月,终于放了手。
祖母活着的时候,很老。死去的时候,很年轻。
【号外】
当一辆辆铲车把老区的一面面墙拆掉的时候,我想到了这面墙的历史。它的年轻,它的衰老,以及不可更改的倒掉的命运。我想,在它倒掉的那一刹那,总有些东西是可以写出来的吧。比如,我们生命中其实有很多时候是与它息息相关的,现在住进了楼房,对它的概念就模糊了一些,但年少时的一幕幕场景历历在目,那是一些美好的回忆,带着我们的欢喜。
它倒下的时候,我觉得有必要为它们写下一点怀念的文字,如是,成就了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