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流逝的世界

流逝的世界

◎ 朱成玉
胖婶年轻的时候很苗条,是我们小镇上公认的美人。直到如今,她也总是尽量把腰板挺得很直,这个老妇人在深秋的晚霞里骑着自行车,风吹开她的白发,像一丛白色的菊花。她的后车架上,一大捆葱,幸福地颤抖着。
她每天如此,好几十年的光景匆匆而过。我在那飘扬的白发里,看到了她流逝的青春,遥想她第一次骑车来买菜的光景,羞赧的,不太熟练的,和小贩们讨价还价的技巧,都是她流逝的一部分。
直到中年以后,我才开始变得吝啬起来,不忍心浪费一分一秒。因为我感受到了高尔基在《时钟》里描绘的关于时间的流逝,在滴答滴答的声音里,我们将被剥蚀得一无所有。
这个不停地在流逝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刮了一晚上的风,透过窗子的缝隙,发出“嘘嘘”的响声。早晨醒来,风未停,看天空的白云,被风推着,走得很快。天空被风吹得更蓝了,清朗朗的世界,是被风吹出来的。
推着割草机拾掇草坪的老园丁说,这个世界是草编的。
防汛指挥部的干部,指着滔滔的河水说,这个世界是水做的。
老木匠的仓库里,堆放着很多新鲜的树木的尸体,他正在寻求让它们以另外的方式复活。他说,这个世界是木头刻的。
他是个盲人,他抱着母亲,像一堆破棉絮包裹着另一堆破棉絮。母亲此刻,奄奄一息。母亲照顾了他一辈子,而此刻,母亲再也无法照顾他了。他摸到两个鸡蛋,摸到锅,摸到水,摸到火柴,他要救他的母亲,他只能想到让她吃东西。他心中的世界,是用墨汁泼出来的。
和这个盲人相反,画家在调色板上,用五颜六色调合出绚烂的世界。
岳母罹患重病10年,每天需要大把大把地吃药,周身弥漫着药的味道,她的世界,是药堆出来的。尽管如此,她依然毫不慌张,操心着儿女们各自的生活,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冬天的时候,女儿在雪地里手舞足蹈,在她眼里,世界是雪堆出来的。
妻子喜欢在花海里拍照,她是众多花瓣中的一瓣。面对那些美丽的花,才思敏捷的她,竟然找不出更多的语言去形容,她只说了句,这世界啊,是花儿围出来的。
老人院里的老人们,有的白发飘飘,有的拄着拐棍,有的揣着绝症。死亡已经变得稀松平常,就像他们口袋里的一块手帕,不小心就掏了出来,擦一擦嘴边淌下来的涎水,擦一擦自己墓碑上的遗像。有一位,感觉自己大限将近,嘱咐儿女们把装老衣服备好,顺带着备好了足够他在那个世界挥霍的纸钱。他说,这个世界是纸扎的。儿女们多给他扎了一个手机,还是苹果牌的。他们说,你在那边没事儿也看看微信,看看人间还有多少鬼话。
不管这世界是什么做的,不可更改的是,它在流逝,因为流逝,所以珍贵。
我们怎样去看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怎样看我们。我们看世界如花,世界就以花香覆盖我们;我们看世界如海,世界就以浪花的姿态撒欢给你看;我们看世界如深渊,世界就以阴冷的暗影步步尾随;我们看世界如灯,世界就把所有的光热集聚到太阳上面,并通过它回赠给我们。
作家王开玲对我们不懂珍惜当下有个形象的比喻,说我们就像一位懵懂的天使,不断地掏出衣兜的宝石,去换取巫婆手中的玻璃球。
什么都在流逝,没有什么是可以留住的,包括白天,包括黑夜。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流逝的过程里,像一只渺小的昆虫,轻轻地咬住“当下”,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咬出月牙,咬出星子,咬出一小朵一小朵的美梦,镶嵌到你的余生里。
胖婶又一次骑车从我身边飞过,晚霞作证,她唯一没有流逝掉的,是她的笑容,那是她的标签。我记得,她曾举着一条八爪鱼,对我说,人啊,就得像它一样,不管啥时候,都得张牙舞爪地去抱着你的日子。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