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雪 |河鼓
其实,这真是一条小到不能再小的河了,打从屯子边儿上淌过,转啊转的,然后就不知淌到那儿去了......
屯子里的老少娘们儿都到这条河边来洗衣裳,时间一长这河沟儿就有了名字,都叫它须子河。
也不知打从哪一年起,这河中央就多了那块石头,嵌在泥里有多深且不说,光露出水面儿的就足够三四个大老爷们儿坐上面喝一壶的......摸样也怪,四平八稳的,就像是戏台上一面顶大的鼓,用小石头敲敲,“空空...”直响,几个壮小伙合拢来抬,却是纹丝不动......
那年秋天雨水大,每次小河沟涨满的时候,水一漾一漾的涌过,那石头就空空地响个不停,让人听了心里怯怯的,总觉着是个事儿......
立秋的时候珍子六岁,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儿,还不会走道儿,她爹医道不错,药渣子滤了两大缸,可女儿还得让人背着,她娘就以为是前世造了孽,整天不是烧香就是念佛,神神叨叨的......珍子也隐隐地觉着不开心,拖一条乌木杆儿的大烟袋当玩意儿,出来进去她娘背着......珍子也爱哭,悄没声儿的就已是泪流满面了......
“珍子你干嘛掉眼泪嘛?想出去溜达娘背你啊!再不行还有你爹呢!你爹说了,赶明年秋天卖了豆子给你到县城里淘换个四个轮子的洋车,到时候就不用娘背你了,自个儿坐在上边,想去哪儿都可以呢......”
珍子乐了,她想像不出那四个轮子的洋车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却是很诱人,到时候就回姥姥家先住它几天,还有舅家,虽然说舅母有点凶,可他家那头老黄牛却和善得很,你摸它它也不动,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时不时地还哞哞叫那么一两声......
一想到这些珍子别提有多乐呵了!她一个劲儿地窜楞她娘:“娘,你先回吧!过会儿我爹来了我们一起回去,行不行啊娘!再让我想想那四个轮子洋车的事儿,让我再想想还能去哪儿......”
珍子她娘就笑了,一边收了晾在大石头上的衣服,一边从篮子里摸出一个煮鸡蛋来:“饿了就先吃一口,娘送回去衣服再来背你,等你爹回来那可早着呢,那死鬼,兴许又在哪儿赌上了,唉!”
珍子见她娘一提起她爹就叹气倒有些想不通,头年儿爹赌钱赢了两担豆子,过年的时候就有了腊肉吃,还扯了件花布衫儿给她,粉红底子小白花儿,谁见了都说好,娘也没有不高兴啊!今儿这是怎么了,洗衣服累着了?说来也怪,爹咋就从来不洗衣服呢?望着娘远去的背影,珍子心里暗暗寻思,娘备不住是想她自个儿的爹了,兴许她爹压根儿就没给她买过那么水灵的衣服吧,她爹长啥样儿呢?也怪,咋从不见她爹来呢?
傍晌午的时候天儿一下子热了起来,浆洗衣服的人陆陆续续都回去了,珍子望着西边儿出神儿,竟没有留意那东西是什么时候抄到她背后的......冷丁儿一回头,珍子可傻眼了!那狼廋骨嶙峋的,正虔诚地注视着她,若无其事地蹲坐在那儿,就像是一位餐前祈祷的绅士......一时间,珍子脑袋里一片空白!她忘了喊叫,也忘了自个儿不会走道儿......忽地一下子窜开来,蛇行般三步两步就到了河当间儿!依上大石头的时候她尖厉地大叫了一声!这是珍子头一回注意到那大石头的声音......离得那么近...空空空的,就像是好多人在一齐敲鼓,空空空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那狼也给吓到了,兴许它也从没见过像珍子那样走道儿的人,兴许它也从没听见过这么凄厉的尖叫和那么稠密而空空空的鼓声......反正它是败出了,颤抖着赢弱的狼身,灰溜溜地离开了......
打从那一天起,珍子开始自己走道儿了......
珍子的走姿并不好看,可这并不影响她嫁人,生子......直到有了长子槐以后,她还念念不忘那天的事儿......瞧着爷俩漫不经心的样子,珍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俩呀,总不相信那石头是通灵性的,它早不响,晚不响的,咋就偏偏在那时候想呢!空空空得可吓人了!那是在帮我啊!要是没有那块大石头,那可就没了我了,那要是没了我了,那哪儿有你俩呀?你也没媳妇了...你也没娘了...你们说是不是啊?”爷两个就嘿嘿地笑,跟着一起乱点头......
其实他们压根儿就没注意过那块儿被称作鼓的大石头,所以对鼓的说法都不同程度地产生了怀疑......什么它妈的鼓!鼓有那么实诚的吗?
还真让槐爷俩给说着了!那年秋天遭了涝灾,庄稼颗粒未收......小河沟儿也变成了大河沟儿,一漾一漾地那架势大有把这屯子给冲散了的样子......那块鼓形的大石头更是空空空地响成一片,屯子里的老人们就说八成是要出什么事了......
槐他娘哭得泪人儿一般!槐是她一手带大的,十二三岁的小子,总不能往死里饿呀......傍晚的时候刁叔来过,说是准备带几个伙计出口外寻生活,问舍不舍得让槐去?打算去呢明儿一早就动身......槐他娘沉着没跟槐他爹讲,讲了又有什么用呢?全家七八口人吃饭,少一张嘴,总可以省个一星半点儿的吧!况且他刁叔说了,愿意去的话可以先支一个大洋的工钱。唉!一个大洋,总可以先买点粮食救救急吧......
槐他娘心乱如麻!不知不觉地就又来到了那条小河沟旁......水已经退了,那块石头也显得分外的大,黑乎乎的立在那儿,多少有些吓人...槐他娘怀着深深地无奈,慢慢抡起了那枚棒槌:一下,两下......空空空的声音一下子弥漫开来...夹杂着槐他娘悠长的哭声,直到夜很深,很沉......
那一觉睡得多沉呀...天已经大亮了槐他娘才晕晕沉沉地醒来,又是下了一夜的雨......她觉得心口堵得慌,想哭,可是一晚上哭得眼睛早已肿成了核桃......她拿起了那个给槐准备的简单的包袱:“儿啊,你恨娘吧!娘真是不舍得你这么小就离开家啊!娘是真的没有办法啊......”
槐他娘认真地握着槐的小手,默默地跟在刁叔那一行人后面,慢慢的往村边走去......
就在娘俩松开手的一瞬间,槐诧异地叫了一声:“娘......”顺着槐手指的方向,槐他娘也竟不住叫出了声......在众人差异的目光中:须子河中间那块奇异的大石头不知在那个时辰竟消失的不见了!
槐他娘顺着水流在村子附近找了两个来回,竟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她就以为是自己的不恭敬冒犯了神灵,破坏了屯子的风水,!带着这种深深地自责,槐他娘打从槐走了以后就大病了一场......后来他们家就搬离了这个屯子,一家,两家,陆陆续续的,这个屯子就四散开来,不复存在了......
一晃儿,好多年就过去了......槐的小女儿在创作一部关于老家风土人情的书,槐他娘才又搬出了那“鼓”的事,泪眼婆娑的,嘴里一个劲儿地唠叨:“都怪我呀!冲了神灵,坏了屯子的风水,那鼓没了,屯子没了,我的根,也没了......”
槐他娘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望着窗外出神,槐听了心里也挺难受,不觉得也陪着老娘落了一回泪......
“娘啊!您老快别伤心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还总提它干嘛呀,再说了,那么大的洪 水,房子冲倒多些啊!您当时也见了,那老树都连根拔了!那一块石头,再大也架不住水的劲头儿啊!”
槐他娘压根儿就没听槐跟她讲的话,她的耳朵已经有些背了,她自顾自地在哪儿唠叨着:“真是怪事儿!这些时候呢我总觉着耳边隐约的有动静,哎!人老了,总想回去看看,可是啥也没了,看啥呢......”
“娘,您要是真想回去,等秋凉了我陪您回,回去看看,就当是旅游了......”
槐他娘没能够等到秋凉,她已经很老了......临终的时候槐把脸贴在娘的脸上,轻声地问:“娘啊!您真要回老家去吗?回吗?”
槐他娘微微地笑了,笑得很安详:“不回了......啥都没有了......不回了......你听见了吗?是什么声音啊!一声,两声......”
葬礼办得很隆重!老娘辛苦了一辈子,总算落下了一块墓地,依山傍水的,很是清净,槐请了几个村人来打墓,快完成的时候出了岔子:不能再往下打了,好大的一块石头,倒是蛮平整的,敲上去空空地直响,挺吓人的!
“鼓声儿!”槐禁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娘啊!您听见了吗?您听见了吗......”
槐伏在坟前,深深地,深深地磕了几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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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雪,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内蒙古大学第五期文研班学员,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本若干,偶有获奖,努力创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