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 《沉年》之 迷乱(10——12)
《沉年》第二章:迷乱(10——12)
10
班长要退学了。这在同学们中间引起不小的震动。以班长目前的成绩和他刻苦用功的精神,考上个中专还是有希望的。可他偏偏要退,周老师做他的工作都不行。
周老师就召集全班同学一起和他留了个合影,算是纪念。
班长叫朱有志,和猫仔性情相投,又住同一个宿舍,俩人玩得很好。朱有志把这一想法告诉猫仔的时候,猫仔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猫仔说:“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什么事熬不过去呢?”一向乐观开朗的朱有志却低着头收拾铺盖,不说话。猫仔就跟周老师请假,说送送朱有志,周老师同意了。
朱有志的家在幕阜山脚下,四散的几户人家组成的小屋场。一律的崎岖山路,连自行车都很难骑行。
朱有志的母亲光脚坐在门口的石板上,一边哭,一边用鞋底拍着石板,边哭边诉:“有强啊,我的儿呃,你怎想不开啊,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啊,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啊......你要走,也跟娘说一声啊......”
有强是朱有志的哥,恋爱不成,离家出走了。
石板有些凉,朱有志和猫仔把他母亲扶进了屋。朱有志的父亲在灶屋生火做饭,他听到外面有响动,就出来看,见是朱有志回来了,说:“回了,回了就好。我在做饭,你陪你娘坐坐,说说话。”猫仔起身和朱有志的父亲点了下头,说:“大叔好。”朱有志的父亲摆摆手,说:“哦,有志的同学吧?你坐你坐,喝水,饭一会就好。”
朱有志的母亲忽然转涕为笑,抚摸着朱有志的脸说:“有强,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娘好想你啊!你这一两个月到哪里去了?过得还好吧?饿了没有?冷了没有?你的脸怎么这么白,这么瘦?在外边受欺负了吧?”朱有志眼里含着泪,抚摸着母亲的手,说:“娘,我回来了,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娘......”母亲摸了一下朱有志的耳朵,说:“有强,你耳朵后有个疤癞,怎么不见了?你不是有强,你是有志!我的苦命的有强伢儿啊,你回来啊......”朱有志的母亲已经因思念过度,精神错乱了。
朱有志抹了把脸上的泪,对猫仔说:“家里这个样子了,我还能读书吗?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婆家都一大滩责任田,哥哥又一出走,娘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猫仔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安慰的话都仿佛是多余的,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堵得慌。
吃过午饭,日头就偏西了。朱有志的母亲还在哭。猫仔跟朱有志和他的父亲道了再见,独自一人踏上了返回学校的路。他在心里暗暗加劲,最后几个月要努力一把......
11
期末考试临近了。新年的脚步声也清晰可闻了。
这天,周老师叫猫仔去他的办公室。周老师很少叫猫仔去他的办公室,猫仔的心里有些忐忑。
周老师让猫仔坐下,说:“班长空缺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是团支书田甜兼着。田甜最近给我反映,说怕影响学习,只想当团支书,不兼班长了。崇文,我想让你当这个班长,你看行吗?”
猫仔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当过班干部,连小组长都没当过,只是在村里当过木锤、棉花、豆子、蔻子他们的头。猫仔说:“那个,那个什么,我怕当不好。我连自个都管不住,怎管别个?再说,那个什么,刺头、暴眼他们几个也不一定服我。我镇不住他们。”
周老师摆摆手,说:“你先把口头禅改了。你这是不自信的表现,知道吗?你只要自信了,谁敢轻视你?还有,你也不要老哈着腰,你又不欠着谁的,哈着腰干什么?刺头、暴眼几个我去做他们的工作。我的话他们还能听。这次班干部要做一下调整,刺头虽然爱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爱出头,但还有一些偏才,我想让他当文娱委员;暴眼脾气暴了一些,但人实在,爱劳动,我想让他当劳动委员。你要把他们团结好。”
“那,好吧,我听老师的。”猫仔说。
当周老师把这一班干部调整决定在班上宣布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吃惊不小,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怎么是这样?”“老师这是怎么啦?”
周老师向下压了压手,教室顿时静了下来。周老师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样决定的,绝不是头脑一时发热。这样决定是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这个班集体。希望大家支持,团结。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考完了试大家就要回去过年了,过完了年又要分快慢班了,我希望大家都进快班,我还当你们的班主任。大家说,好吗?”
田甜突然站起来说:“周老师,听说您要调走,是吗?”
周老师说:“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要把你们一个个都送走,一个个都毕业,争取有一两个考上大学,有几个考上中专,我在石铺高中就没有遗憾了......”周老师转过身去,用力地擦着黑板。黑板已经失去了平滑和光泽,显得斑驳陆离。
教室里异常寂静,只有周老师擦黑板的唰唰声,一下,一下......
12
难得的一个晴好的天气。入冬以来,天色阴沉沉的,不是刮风就是下雨,气温也降了不少,人们纷纷地穿上了冬装。
豆子在院子里架起了竹竿,把衣服、被褥等抱出来晒太阳。豆子已经适应了城里的生活,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给表舅娘魏紫槐扎针,按摩,照看憨子,样样做得有条不紊。魏紫槐心里很是欢喜。
吴铁头回来了。他有十多天没回了。他说:“我回来了。”他把草帽挂在门背后的铁钩上,来到魏紫槐的床前。魏紫槐嗔怪地说:“你还知道回来啊?”吴铁头嘿嘿一笑,说:“豆子和憨子呢?”魏紫槐说:“憨子天天跟着豆子,给她打下手呢,倒像豆子是他姐姐似的。他也认豆子,和她说得着,像她的跟屁虫似的,人也好象没以前那么憨了。”魏紫槐抽了抽鼻子,“看你身上都有馊味了。还不去洗个澡,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吴铁头嗯了声,就去衣柜里找换洗衣服。
“我的毛线背心怎么不见啦?”吴铁头没好气地喊道。魏紫槐说:“喊什么喊?看是不是豆子给你拿出去晒了。”
豆子领憨子晒好衣服回来,见到吴铁头,刚想打声招呼,见吴铁头黑着脸,于是就只点了个头。吴铁头说:“我的红色毛线背心呢?”豆子嗫嚅了半天,说:“我,我看它太破了,到处是窟窿,又褪了色,掉了线,就把它扔了......”吴铁头吼道:“扔哪啦?快去找,给我找回来!”
那件褪了色又满是窟窿的红色毛线背心就躺在院子里的垃圾堆上,一只猫正躺在上面,用牙齿撕扯着线头。豆子赶紧把猫赶走了。
吴铁头捧着毛线背心,在手里抚摩着。豆子心想:一件破背心,有什么值得摸来摸去的?又不是个什么宝物,不准别人扔。吴铁头把它拍了拍,抖了抖,叠好,放进了衣柜里。“它是我娘亲手给我钩的,陪我快三十年了。看见它我就好象看见了我娘。我娘让国民党给杀了,尸首都没有找到。我就一直穿着它,算是对我娘的一点念想。你表舅娘要拆了它,给我重新打,我不肯。穿得实在不能穿了,我就把它叠好放起来,搁衣柜里,谁也不能动。我对不起我娘啊,要不是我给党做事,国民党也不会杀了我娘......”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豆子伏在魏紫槐的床头,抽动着肩膀,哭了起来。这哭里既有感动,还有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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