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第7讲 | 竟凭一篇序言明艳了千年
音频 | 严鼎
文稿 | 严鼎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解说文稿
如果要评选古代最美的文章，那《滕王阁序》即使不能夺魁，也一定是在三甲之内。这篇文章，可以说是古代骈文中的最高峰、集大成之作。此前、此后，都没有能在骈文之道上超过这一篇的。
骈文是一种极端华丽的文体。这种文体发端于汉魏，盛行于南北朝，特点是每一句都像对联一样，严格对仗。同时，多使用四字、六字的句子，让整体韵律更加周密协调。为了让内容更有深意，骈文还讲究多用典故，每一句里都隐含着各种历史故事。整篇下来，就仿佛是精雕细琢、嵌满珠玉、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般，给人以目不暇接之感。
但可想而知，这种文章非常难写。就像前段时间大热的《国家宝藏》节目里，大家一起嘲讽乾隆的各种釉彩大瓶一样——骈文因为太华丽，所以写起来往往顾此失彼：注重内涵了，结果文辞不够华美；雕琢文采了，结果空洞无味；典故用少了，读来就有村气；典故用多用僻了，大家又觉得费解。要把握好其中的平衡，写出一篇好的骈文，简直难如登天。
不过，对于真正的天才来说，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王勃就是这样的天才。作为初唐四杰王杨卢骆之首，王勃的才气得到了当时人们的一致认可，他们四位是承上启下、开辟了唐代文学盛世的重要人物，其才能可见一斑。
王勃少年成名，十岁前通读经书，十岁后就已经因诗文而名动京师了。虽然他不到三十岁就意外身故，但留下的一系列诗文足以让他列入唐代最顶尖的文学家行列。而他最出色的作品，就是这篇《滕王阁序》。
文章详解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注释】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豫章是汉朝设置的，治所在南昌，所以说“故郡”。唐初把豫章郡改为“洪州”，所以说“新府”。“豫章”一作”南昌”。
星分翼轸：古人习惯以天上星宿与地上区域对应，称为“某地在某星之分野”。翼、轸，星宿名，属二十八宿。
衡：衡山，此代指衡州（治所在今湖南省衡阳市）。
庐：庐山，此代指江州（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
【译文】这里是汉代的豫章郡城，如今是洪州的都督府，天上的方位属于翼、轸两星宿的分野，地上的位置连结着衡山和庐山。
这是开篇四句。滕王阁在江西南昌，紧靠赣江，号称江南楼阁之首。这座楼是唐初一位亲王修的，他的封号是滕王，所以这座楼就叫滕王阁。
南昌是一座极有历史的古城。汉代这里叫豫章，唐代这里叫洪州，所以前两句直接从历史角度描述了这座城市在哪里。豫章故郡，说明过去这里是古豫章所在。洪都新府，说明这里是当今的新洪州城。历史和现代，在这里交汇在一起。
描述了时间的坐标，接下来就是空间的坐标。中国古代将星空也分为不同的星宿，相当于现在的星座，并且将这些星宿和古中国的地理划分一一对应起来。南昌一带，刚好对应天上翼宿和轸宿之间，所以说星分翼轸。
在天为翼轸之间，在地刚好是衡山和庐山之间，所以紧跟着说地接衡庐。一在天，一在地，完美的描述了南昌的空间坐标。于是，通过短短十六个字，南昌城的时空一下子就确定了。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注释】
襟：以……为襟。因豫章在三江上游，如衣之襟，故称。
三江：太湖的支流松江、娄江、东江，泛指长江中下游的江河。
带：以……为带。五湖在豫章周围，如衣束身，故称。
五湖：一说指太湖、鄱阳湖、青草湖、丹阳湖、洞庭湖，又一说指菱湖、游湖、莫湖、贡湖、胥湖，皆在鄱阳湖周围，与鄱阳湖相连。以此借为南方大湖的总称。
蛮荆：古楚地，今湖北、湖南一带。
引：连接。
瓯越：古越地，即今浙江地区。古东越王建都于东瓯（今浙江省永嘉县），境内有瓯江。
【译文】以三江为衣襟，以五湖为衣带，控制着楚地，连接着闽越。
有了时空的位置，那这个城市的意义呢？跟下来两句立刻就解释了。南昌紧靠赣江，刚好是三条支流交汇之处；五湖，目前说法有很多，一般没有具体的指代。
前段时间网上有人说江西省没有太多的存在感，这是说不过去的。控蛮荆而引瓯越，这就指出了江西的重要性。江西西接湖南湖北，这一片是历史上的楚国、三国时的荆州。楚王自己说“我蛮夷也”，所以这里用蛮荆来指代这一片楚地。楚人善战，江西居其下游起到抑制作用，所以用“控”字表达江西对两湖地区的控制力。而江西往东，就是浙江一带，乃是古时候的越国。古越国都城为东瓯，金瓯一词还有国土一角的意思，所以瓯越包含了这两重含义。江西居于越国上游，所以用“引”字，表达两地的关系。
综合起来，这两句先描绘了南昌的地形，又赞扬了地理位置之重要，一下子就把南昌城的意义捧得很高了。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注释】
物华天宝：地上的宝物焕发为天上的宝气。
龙光射牛斗之墟：龙光，指宝剑的光辉。牛、斗，星宿名。墟、域，所在之处。
杰：俊杰，豪杰。灵：灵秀。
徐孺：徐孺子的省称。徐孺子名稚，东汉豫章南昌人，当时隐士。
【译文】这里物产的华美，有如天降之宝，其光彩上冲牛斗之宿。这里的土地有灵秀之气，陈蕃专为徐孺设下几榻。
这两句里，创造出了两个常常连用的成语：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物华天宝，指这里的出产极其美好，仿佛都是来自天上的宝物一般。光吹不行，后面就是个具体的例子：龙光射牛斗之墟。
这是个晋代故事。西晋时有位大牛人张华，这哥们不仅官做的大，学问更是高深，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博物学家。据说他当时看到天上的牛宿和斗宿之间常有紫光闪烁，于是就问朋友雷焕是什么原因。雷焕说，这一定是地上有奇珍异宝，宝光冲天，所以看到天上都有紫光。看这个位置，宝物应该是埋藏在豫章一带。后来，他们果然在豫章郡治下的丰城县发掘出一个石匣，其中是两把宝剑，一名龙泉，一名太阿。后来，这两把剑落入水中，人们下去打捞的时候没有看到宝剑，却看到两条蛟龙蜿蜒盘旋，从此这两把剑就不知所踪了。
所以你看，说这里物华天宝是真的，挖出来两把剑都能化龙。
人杰地灵，是说在这片充满灵气的土地上，盛产各种人才。同样，后面也是一个具体的例子。陈蕃是汉末名士，著名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就是他小时候说的。后来他在豫章做官的时候，和豫章名士徐孺子交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他平时根本不接待其他客人，但专门给徐孺子打了一张床榻，每当徐孺子来的时候，两人就躺在这张专床上通宵达旦的聊天。
这里就是说，江西确实是个出才子的地方，所以这一句人杰地灵，也仿佛预示了江西后来井喷式地出现各类人才，实在是精辟。
这两句连起来，就又把江西和南昌夸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为什么要夸呢？其实原因很简单：王勃这是客场作战。王勃不是江西人，和当时滕王阁上的一大群名流也没有交集。这是以当时的洪州都督、州牧为首所发起的一场上流社会派对，王勃因为当时去南方探望自己外地做官的父亲，刚好路过南昌，因为文名而被邀请参加的。
于是，接下来几句，更是夸到了极致。
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注释】
雄：雄伟。州：大洲。
雾列：雾，像雾一样，名词作状语。喻浓密、繁盛，雾列形容繁华。
“星”的用法同“雾”采：“采”同“寀”，官员，这里指人才。
枕：占据，地处。尽：都是。
东南之美：泛指各地的英雄才俊。
【译文】洪州境内的建筑如云雾排列，有才能的人士如流星一般奔驰驱走。池据于中原与南夷的交界之处，宾客与主人包括了东南地区最优秀的人物。
雄州雾列，是说洪州乃是大唐的一等雄州，远眺山川，楼宇屋舍田地连绵不绝，一直隐没到远方的薄雾之中。俊采星驰，是说当地俊杰犹如星辰一般繁多、闪耀、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往来驰骋，使人目不暇接。著名影星周星驰，其名字就是来自这个词。
台隍枕夷夏之交，夷是蛮夷，夏是华夏。这句呼应了上面对江西地理位置重要性的描述，更进一步的点出了这座楼台、这座城池就位于蛮夷文明和中原文明的分界点上，乃是照亮蛮荒之地的明灯。而今天在这里的宾客和主人呢？也自然是集中了东南地区最杰出的人士，所以是宾主尽东南之美。
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
【注释】
都督：掌管督察诸州军事的官员，唐代分上、中、下三等。
阎公：阎伯屿，时任洪州都督。雅望：崇高声望。
棨戟：外有赤黑色缯作套的木戟，古代大官出行时用。这里代指仪仗。
遥临：远道来临。
宇文新州：复姓宇文的新州（在今广东境内）刺史，名未详。
懿范：好榜样。
襜帷：车上的帷幕，这里代指车马。
暂驻：暂时停留。
【译文】都督阎公，享有崇高的名望，远道来到洪州坐镇，宇文州牧，是美德的楷模，赴任途中在此暂留。
为了怕在座各位不明白，我王勃再强调一下，我们要紧密团结在阎都督和宇文州牧的领导周围！阎都督素有雅望，德高望重，乃是天下名士。棨戟是古时候大官出行时，队伍前面举的仪仗。遥临两字，更是说明了阎都督是不远千里来这里任职指导工作、给我们指明前进道路的，大家更应该有感恩之心才对啊。
而宇文州牧，也是我们做官做人之懿范，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榜样。而且宇文州牧只是在这里暂时任职。你问为什么是暂时？那当然是以后很快就要高升啊！
估计阎公看到这两句，脸色就很难再黑起来了。虽然这个年轻人有点狂傲，但还是很懂得分寸的嘛！
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注释】
十旬休假：唐制，十日为一旬，遇旬日则官员休沐，称为“旬休”。
胜友：才华出众的友人。
【译文】每逢十日一旬的假期，来了很多的良友，迎接远客，高贵的朋友坐满了席位。
这两句指出了这次聚会的原因，还贡献了高朋满座这个成语。大家总不能没事工作日聚餐，这次聚会，是因为刚好赶上了周末。唐代以十天为一旬，旬末一天是休息日。恰好赶上很多人杰聚集于此，所以大家才举行了这场聚会。为了这次盛大的聚会，有些朋友（比如我）甚至是不远千里而来的，大家坐满了席位，好一派盛况！
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
【注释】
腾蛟起凤：宛如蛟龙腾跃、凤凰起舞，形容人很有文采。
孟学士：名未详。学士是朝廷掌管文学撰著的官员。
词宗：文坛宗主。也可能是指南朝文学家、史学家沈约。
王将军：王姓的将军，名未详。
武库：武器库。也可能是指西晋军事家杜预，即杜武库。
【译文】文词宗主孟学士所作文章就像腾起的蛟龙、飞舞的彩凤；王将军的兵器库中，藏有像紫电、清霜这样锋利的宝剑。
因为席上还有几位地位很高的朋友，所以再特意给大家点出来，尤其是咱们江西的文学领袖孟学士和军队领导王将军。孟学士是一代诗词文学大家，其文章如同蛟龙和凤凰一样绚烂。王将军的武艺非常出色，在武库里收藏的神兵如同古代名剑紫电、清霜一般名贵。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注释】
家君作宰：王勃之父担任交趾县的县令。
路出名区：（自己因探望父亲）路过这个有名的地方（指洪州）。出：过。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年幼无知，（却有幸）参加这场盛大的宴会。
【译文】由于父亲在交趾做县令，我在探亲途中经过这个著名的地方。我年幼无知，竟有幸亲身参加了这次盛大的宴会。
在第一段的最后，夸完这座城市、夸完在座的诸位大佬、满座贤达以后，王勃点出了自己的身份。我也不是个毫无背景的人，我爸也是在外做官、管理一方的。这是在去探亲的路上，我恰好经过了咱们这座名城。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就别小看我、难为我了吧？
童子两字说出了王勃的年龄。历史上对于王勃是哪一年写的《滕王阁序》有两种说法，一说是十多岁的时候，一说是二十多岁，双方各有依据，争论不休。
所以，这最后一句也是谦让。诸君，我只是个无知小朋友，恰好有幸遇到这次盛宴。所以，如果有哪里做的不到位的、如果后面的文字里有什么小小得罪的地方，还请大家体谅。
回头再看这第一段，虽然篇幅很短，但把这场盛会的来龙去脉、地点、原因都说的一清二楚，同时还对江西、对南昌、对主人、对各位宾客夸赞得极为到位。凭心而论，虽然南昌很好、虽然在座的也确实是当时当地之俊才，但大家看到这样的夸赞后，怕不是还是会有一丝脸红，心里有几分窃喜的。纵然大家再有什么被抢了风头的不快，看到这样的文笔、看到这样的褒扬，也没有办法再发作了。不仅如此，这个颇有气势的开场，更是令人对后面的几段产生了莫大的期待。大江之畔、高楼之上，估计宾客们正在屏息静待，看这个文采飞驰的少年还能抛出多么灿烂的文字。
严鼎中学语文荣誉出品
文稿 | 严鼎
音频 | 严鼎
排版 | 张金香
统筹 | 孟滕玲 张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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