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鲅鱼（海趣16）

鲅鱼是水面上的游泳健将，它们动作强力而敏捷，像钢蓝色的炮弹，在浪尖上横冲直撞，张着尖齿利牙，极其凶狠地捕食小鱼。但这些家伙虽然凶猛，却相当谨慎，总是在离岸较远的海面上活动。那时没有现在这样高级的鱼杆，对付总是远离岸边活动的鲅鱼群，就得靠手臂甩线，也叫甩鲅鱼。

不是谁都能甩鲅鱼的，这不但要有“甩”的技术，还要有“甩”的劲头。大连老虎滩有一批甩鲅鱼的高手，他们在礁石上叉开双腿，稳稳站立，目光炯炯。右手攥着沉甸甸的铅坠和鱼钩，左手托着鱼线，看准海里的目标，握鱼钩的右手在胸前舞动出8字花，然后借着舞动的惯力将鱼钩猛力甩出去，那雪亮的鱼钩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随后在远处的海面溅起一朵小浪花。看到鱼钩落水，就立即收线，这就避免鱼钩沉到水下，而始终保持在水面上浮动。但收线更得有水平，一只手要拽着鱼钩贴水面迅速飞驰，飞驰的鱼钩就像一条逃跑的游鱼，吸引鲅鱼咬钩；另一只手要将拽到岸上的鱼线一圈圈码齐，否则下一次甩线就乱了营。

第一次学甩鲅鱼，是在鲅鱼最多的棒槌岛海边。夜里提前到老虎滩的一个海碰子家里小睡一觉，凌晨三、四点钟就爬起来，然后沿着弯曲的小路爬山。那时没修滨海公路，所以通向棒槌岛的山路非常险峻，还要躲避军队的雷达站，否则就被当“特务”抓起来。但我们极兴奋，还用“游击队之歌”的曲调，唱我们自己编的歌词。原词是：“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改唱：“我们都是钓鱼手，每一个鱼钩钓到一条鲅鱼……”

甩鲅鱼虽然要有高超的甩线技术，但却不用提前挖鱼饵，只是在鱼钩上绑着一块白亮的塑料片就成。鲅鱼在水中看到飞驰的白色东西，以为是逃跑的小鱼，立即大喜，猛地冲上去一口咬住，却是冰冷的金属钩，说起来真是可怜。但对甩鲅鱼的人来说，咬钩的一刹那，既惊心动魄，又心花怒放——“咯噔”一声，鱼线立即绷得直如钢丝，双手立感千斤拉力。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鲅鱼上钩了，你就使劲儿地拽吧！

鲅鱼只在黎明时分捕食，太阳稍一升起，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们必须在黑黑的夜里摸路，到了岸边，依然一片黑暗，但你可以隐约看到岸边的礁石上，早就站着一排人马。尤其是突兀进海里的礁石，因为位置最佳，那些抢到最佳位置的家伙，估计半夜十二点之前就到了。这样美好的位置不多，大家都急切地抢，未免会发生事故。实在没办法，只好都挤在一起。人和人之间挨得太近，甩鲅鱼时失手，锋利的鱼钩飞偏，有时会挂到旁边人的身上。我的一个海碰子伙伴就被甩飞的鲅鱼钩击中腮帮子，由于鱼钩上有倒刺，所以只好剪断鱼线，带着鱼钩跑十里路到医院。那个贫穷的年月，医生也懂甩鲅鱼，他一面动手术摘钩，一面笑着说：这下可好了，甩了一条大鲅鱼！

坦白交待，我从来就没甩到一条鲅鱼，但却充满兴趣地一次又一次去甩鲅鱼。因为棒槌岛是大连最东边海岸，面对一览无余的太平洋，能最清晰地看到日出。当东方刚露出一丝晨曦，一个金红色边缘冒出来，人和礁石立即显现出版画式的剪影，犹如当今的艺术影片。金红色的边缘升腾着，扩展着，变成大半个金红色的圆，于是，大海被煮沸了，闪烁着一片金红色的浪花。渐渐地，巨大的圆球即将剥离大海的母体，飞向广阔的天穹。大海母亲恋恋不舍地拥抱着这个刚分娩的婴儿不放，于是这金红色圆球的下半部被拉长了，变形了，象一个巨大的、站立着的金卵。但那被拉长的下体渐渐收拢，最后的粘连剥离了，金红色的圆球恋恋不舍却又坚决地跳出大海母体，似乎“腾”地一下跃向空中，骤然射出万道金线，黑暗的世界刹那间一目了然。

这时我早就忘了甩什么鲅鱼，只是呆呆地站在礁石上，觉得自己的全身与礁石连成一体，吸收迎面射来的万道金线。我虽然没甩到一条鲅鱼，但迎着灿烂的日光，浑身上下仿佛注满了为生命而燃烧的活力……

以上这些感受，后来写到小说《迷人的海》里，受到评论家们的赞扬，甚至说“日出的描写”超越以往N多个作家。这要感谢大自然的魅力，还要感谢上天赐予我的艺术感受力。

今天，摆在餐桌上的鱼种越来越高级，但绝大多数高级的鱼都是养殖出来的。而品位并不高的鲅鱼却无法养殖，因为它们太自由太浪漫，永远像炮弹一样贴着海面飞驰，活动范围数百乃至数千平方公里。失去这种自由浪漫的生存方式，鲅鱼的生命就不复存在。人类还没有能力建巨大的鲅鱼养殖场，所以无法满足鲅鱼生命的自由，为此，这些充满活力的家伙们至今还能摆脱人类的驯服，继续享受大自然的纯净、辽阔和自由。

如今到海边散步，有时看到海面上泛起一片大面积的水花，而这水花又在飞快地整体移动，那就是鲅鱼群“起拍”。“起拍”是大连渔人的方言，大约的意思是鲅鱼成群结队，蜂拥而至。这时，我的心就开始激动，当然，再激动也没能耐“甩鲅鱼”了，于是写下这些文字，思念永远失去的海趣……

    （海趣16篇完美收官，感谢亲们的关注）